第8章 相看

顾家世代高官,最重礼仪,第二日就遣人送了四色果品去江府致谢。陆氏接了果品,深感顾太夫人客气,只得又回了自家做的糕点攒盒。

这一来一回,自然逃不过王氏的耳目。王氏执掌中馈多年,家里的小厮门房多有她的眼线。她叫来当日跟车的车夫,听车夫说了始末,并不觉得这一切是巧合,反而觉得是三房处心积虑,刻意制造机会。

王氏冷笑:“老三媳妇寡妇失业的,平常可怜巴巴,锯嘴的葫芦似的,我还道她是个好的。关键时候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居然敢在我跟前弄鬼。我女儿嫁不进的人家,焉能便宜了你们这对贱人母女!”

她怒气冲冲地跑到江老夫人处去告状,添油加醋说江妍如何打听了顾府太夫人上香的时间,如何主动邀太夫人上车,又如何对顾探花暗送秋波,曲意逢迎,简直把江妍说成了个不顾廉耻,勾引男人的狐狸精。

江老夫人正为着上次的闹剧不痛快,听说江妍又上赶着往顾家凑,气得大发雷霆。把江妍叫过来,也不听她辩解,劈头盖脸先骂了一顿,又叫关到祠堂里静心思过。再使张嬷嬷去到兰园,把陆氏训斥一顿。陆氏体弱多思,莫名挨了这通排揎,又兼心疼女儿,急火攻心竟病了一场。

江铮知道姐姐被关,怕姐姐受欺负,又没有别的办法好想,只能偷跑到祠堂里给姐姐送饭,把江妍感动得不行。上一世,他们姐弟经常拌嘴,感情并不算好,江铮对她很是抵触。尤其是陆氏病逝以后,江铮无人管束,性格渐渐偏激,后来竟犯下杀身之祸,遭到流放。

没想到这一世,她不过对弟弟略温柔关切了些,弟弟就这样疼她。

江妍人在祠堂里关着,脑子却并没闲下来。上一世她费尽心机,主动攀搭才得以嫁入顾家。这一世她不过只和顾修远偶遇了一次,连一句话也没说过,顾修远应该还不至于看上她。况且就算顾修远色令智昏,为她美色所惑,顾家的长辈也不会应允。

她这样分析着,心便渐渐静了下来,没有那么恐慌了。只是担心母亲的病情,怕她为自己伤了身子。

这样过了两日,国子监司业王大人的夫人突然携了个面生的夫人上江府拜访。王夫人是王氏的娘家嫂子,家世并不显贵,因女儿嫁到江家,平日里是常来常往的。那位同行的夫人却是昌平侯的嫡妻吴夫人,昌平侯如今正得势,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

王夫人倒还罢了,吴夫人却不好怠慢。江老夫人亲自把人迎进正堂,分宾主坐下。

王夫人道:“听说老夫人前阵子办了个百花宴,吴夫人当时回了颍州省亲,竟没赶上。回京后听说办得不错,有心来瞧瞧,可惜和府上没有往来过,不好贸贸然登门。知道咱们是姻亲,特地央了我,要来府上看一看老夫人养的花儿呢。”

江老夫人尴尬地看向王氏,竟不知道王氏这位嫂子是来骂她的还是来气她的。

王氏亦臊红了脸,支支吾吾道:“如今这时节,花儿都谢了,还有什么可看呢。”

王夫人看了一眼吴夫人,吴夫人便笑道:“如何没有?桂花,菊花,木槿花,这时节开得正好看呢。”

这竟是不去不行了。

江老夫人只得带着大房王氏、二房邹氏,引着吴夫人和王夫人去了花园。

吴夫人年近四十,保养得宜,穿着大红色如意纹妆花缎衣,头上戴着满池娇金分心,看起来雍容富态。她一径欣赏景色,一径说:“我家里也有这样的一个园子,可惜家里没有女孩儿,只有几个臭小子。所以花儿朵儿的也种不成,索性给他们弄了个演武场,让他们练拳脚。”

江老夫人陪笑道:“儿子有什么不好,日后顶门立户,光宗耀祖的还得靠儿子。”

吴夫人笑道:“话虽如此说,但还是女孩儿贴心。老夫人是有福之人,膝下必定孙子孙女成群吧。”

江老夫人如今最怕别人提到她的孙女,闻言绷紧了脸,一言不发。

吴夫人瞟了她一眼,不经意道:“我记得府上三爷曾经官拜武毅将军,和我家侯爷曾一块剿过匪,算起来还有同袍之谊呢。”

提起江三爷,老夫人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叹气道:“可惜我儿福薄,早早地就去了。”

吴夫人也陪着惋惜了一阵,这才说道:“我记得三爷和三夫人伉俪情深,很是叫人羡慕。也不知如今江三夫人怎样了?她青年守寡,日子想必孤苦的很。”

江老夫人自然不肯让人说她刻薄儿媳,忙接口道:“早些年是很伤心,身子都让她给哭坏了。不过好在老三给她留下了一儿一女,也是个念想。这些年孩子渐大,她也渐渐想开了,只是身子骨仍不大好,所以不曾出来见客。”

吴夫人顺势说道:“不知三夫人住在哪个院子,我既来了,不瞧瞧她也说不过去。”

江老夫人心下纳罕,从未听说过三儿子和昌平侯有什么交情。随口应酬两句也就罢了,怎么还真要上门去看老三媳妇呢?

但主随客便,她也只好带领着众人去了兰园。

陆氏正卧病在床,先前虽已有下人通禀,但时间紧急,只来了及换了见客的衣裳,却还未来及梳头。吴夫人见陆氏容貌清丽却难掩病色,头发也是乱蓬蓬的,便知她有痼疾,当是久病之人。

几人叙了会话,吴夫人便四顾道:“怎么不见夫人的公子和小姐?”

陆氏看了眼婆母,怯怯道:“儿子上家学念书去了,女儿——”

江老夫人忙接口道:“四丫头在小佛堂替我抄经,我已叫人去叫她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江妍才姗姗来迟。她已在祠堂里跪了两天,刚刚才莫名其妙地被放出来,草草地梳洗了一下,就被老夫人身边的两个大丫头带着来见客了。

江妍跪得膝盖疼,刚才一路又走得急,到现在还一瘸一拐,给众人见礼的时候险些跌了一跤。

她强忍着痛楚站起来,又依偎到陆氏身边,一脸担忧地看着母亲。见陆氏容颜憔悴,强打着精神坐着陪客,她虽然心疼,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说什么。

吴夫人见这位四姑娘年齿尚幼,却生得明艳照人,色若海棠,不禁暗暗点头。又见她神情别扭,步履踉跄,衣裳头发也有些潦草,便知这其中有蹊跷。

不过也未点破,看她们母女神态亲昵,便道:“三夫人有福,四姑娘是个孝顺孩子。”

陆氏见了女儿,精神果然大好,怜爱地抚摸着女儿头上未梳平的碎发,强忍眼泪道:“我这女儿是极好的,又孝顺又懂事,和弟弟感情也好。要不是有他们姐弟俩牵绊着,自她父亲去后,我早就想跟着去了。”

想起婆母在场,连忙用帕子抹了把眼泪,强撑起笑脸。

江老夫人也陪着揩了揩眼角,怆然道:“这些年你寡妇失业的,难为你了。不过好在四丫头已经长大了,铮哥儿也知道上进,听学里的先生说,这一向都表现得很好。”

王氏和邹氏不好干站着,也跟着安慰了几句。王氏道:“三弟虽然去得早,婆婆却体恤你,吃穿用度样样和她比肩,比我和二弟妹高了一大截子。前儿还和我说呢,铮哥儿大了,原该搬到外院去住,考虑到你孤单,这才一直没让搬呢。”

邹氏也道:“三弟人虽去了,却给你留下这么好的一儿一女,你看在孩子面上,心里也该放宽些。不然吃再多人参燕窝,心里想不开都没有用。”

陆氏不惯应酬,听她们说得三分真七分假,也不知如何应对。

还是吴夫人说家里有事要忙,主动告了辞,大家才不尴不尬地散了。

江家众人将吴夫人送出门去。王氏拉住王夫人,悄悄问:“这是怎么回事?堂堂侯爵夫人,突然来我家看那几朵破花是什么意思?”

王夫人却不好说,只含混道:“这个我却不好说,等过两日你就知道了。”

江老夫人又回到兰园,问陆氏:“老三何时和昌平侯有的交情,我怎么不知道?”

陆氏茫然摇头:“我从未听三爷说起过,想是军中的事情,不足为妇道人家言吧。”

江老夫人叹了口气,总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却说吴夫人出了江府,并没回昌平侯府,反而去了街对面的永安侯府。

寿安堂里,吴夫人将今日所见所闻如实告知顾太夫人,末了说:“四姑娘确是个美人胚子,对待母亲又极孝顺体贴。只是生父早逝,母亲病弱,弟弟又小,在江家大约是不大受宠,日子不太好过的样子。”

顾太夫人闻言感慨了句:“怨不得那孩子如此胆小怯懦,想是在江家被搓磨怕了。”

吴夫人便问:“太夫人这么大费周章让我打听那孩子的底细,不知是要替府上哪一位公子说亲?”

太夫人端起茶杯浮了浮茶叶,但笑不语。

吴夫人惊道:“莫不是六少爷?”

太夫人含笑卖了个关子:“如今不过是我自己的想头,成不成还两说呢,若成了少不了你的喜酒喝,你只管等着吧。”

吴夫人闻言却踟蹰起来:“论理,六少爷娶亲是喜事,我合该恭喜才是。只是我家侯爷和顾侯交好,我便越矩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顾侯爷如今贵为都督,手握重兵,又掌着锦衣卫,说是百官之首也不为过,六少爷又刚被点了探花,凭咱们家的门第要娶个什么样的女孩不成。这江四姑娘美则美矣,家世却着实单薄了些,实在和六少爷不大相配呢。”

见顾太夫人不语,她又说道:“依着我说,六少爷还是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更合适些,日后两家也有个帮衬,于六少爷的仕途也有助益。至于江四姑娘呢,太夫人若是喜欢她,纳她来做个贵妾也是一样的。江家虽有爵,不过早已没落了,大不了咱们找个有名望的媒人,多许他家些聘礼,料想也能办得到。”

顾太夫人却摇了摇头:“你不懂。江家虽大不如前,但爵位还在,他们家二爷政绩也不错,将来说不定还能往上升。他家还有好几个孙子和孙女,若是四姑娘做了妾,其余的姑娘便再难说亲,家里的兄弟们以后在官场上也不好看。所以江家断然不会让女儿做妾的。”

吴夫人这才明白过来,不由赞道:“太夫人真是通透,我是再想不到这些的。”

顾太夫人笑道:“哪里是我通透?这些话是老四说的。我原先也和你做一样的想头,要不是老四跟我这么一解释,我差一点就要让媒人提亲了呢。”

吴夫人哑然,原来这些都是永安侯的意思,那就难怪了。看来永安侯不仅在朝堂上有雷霆手段,在洞察人心上也是一把好手。

她讪讪道:“那又何苦一定选江家呢?我还是那句话,既要娶妻,还是门第相当的好些,不然太委屈了六少爷。”

太夫人叹了口气:“我家有我家的难处,外头看着风风光光的,其实你应该知道,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

这话半含半露,吴夫人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便不再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