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玫瑰香露

江家大房,江伯爷的嫡妻王氏本来正在和管事婆子对账,却见女儿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又见庶女瑟瑟缩缩地跟进来,便知又是和江妍闹了别扭。

王氏挥手让管事婆子退下,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无奈道:“我的小祖宗,你又怎么了?”

江妩气得往椅子上一坐,一言不发。

王氏只得问江娴:“你说说看,你妹妹又在哪儿受了气了?”

江娴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把刚才的事说了。果然王氏皱了眉头,不悦道:“老夫人是老糊涂了不成,我妩儿才是伯府嫡女,她这话里话外的总向着四丫头是怎么回事?”

转而又骂江娴:“你也是,眼看妹妹吃亏你是个死人吗?你就该按着四丫头,狠狠地给她两耳光,叫她知道什么叫长幼尊卑。我好吃好喝地供着,就养出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下去!”

江娴委委屈屈地走了。

王氏又来安慰江妩:“我的儿,这点子小事你生什么气?等你嫁进永安侯府,你哥哥再封了世子,这江家还不是咱们说了算?到时候你要把四丫头搓圆捏扁,还不都由着你高兴。这当口你气出了心火,回头脸上起了痘长了疮,可怎么去给顾太夫人拜寿呢?”

一席话果然说得江妩转怒为喜。江妩趴在王氏怀里,撒娇撒痴:“瞧您说的,顾探花未必就看得上我呢。”

王氏捧着女儿的小脸,啧啧称赞:“别的我不敢夸口,但你的美貌和才情,在京城的贵女当中也是小有名气的。你父亲是世袭的忠武伯,外祖家也都在朝为官,就凭这一点,你就远强过三丫头和四丫头。顾探花要是连你也看不上,那她们两个就更别想了。”

江妩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转而又忧愁道:“三妹妹也便罢了,二叔到底是庶出,不上台面。但四妹妹可不好说,她长得不差,三叔当年官职又高,保不齐顾探花就看上她了呢。”

王氏冷哼一声,面露不屑:“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你三叔当年虽然官拜从五品武毅将军,但跟从龙有功,手握兵权的永安侯府相比,根本就不算什么。也就你祖母把这当个天大的官,闲来无事总爱说道说道。”

“那——”江妩神色一頽,“三叔官居五品尚且不能入永安侯的眼,父亲只空有个爵位,那必定更叫他瞧不上了。”

王氏摇头道:“这倒未必。天子脚下,五品官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但有爵人家能有几个?自宣武爷登基,咱们伯爵府虽坐了冷板凳,大不如前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爵位还在,就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再者——”

王氏放低声音:“我听你父亲说过,圣上旧伤复发,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要不然也不能把永安侯从关外调回来。”

“如今军政大权都由永安侯一手把持。他治军严苛,用兵如神,在战场上就是让敌军闻风丧胆的一代杀神。如今执掌后军都督府和锦衣卫,更是严刑峻法,心狠手辣,锦衣卫的诏狱里不知冤死了多少忠臣义士。民间私下里都管他叫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

说到这里,王氏又话锋一转:“因此你别看这些个朝廷重臣,蟒袍玉带指点江山的,指不定转眼就下了诏狱,抄家灭门。像咱们家这样的,坐冷板凳自有坐冷板凳的好处,最起码让人挑不着错处。咱们又有爵位傍身,比那些个今日不知明日事的文武百官可保险多了。”

江妩听了这话,不由对永安侯畏惧万分,但念及顾探花簪花游街时的俊逸仙姿,还有永安侯府的荣华富贵,这点畏惧便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王氏抚着女儿的头发,殷殷叮嘱:“我的儿,这样好的亲事,便是打着灯笼也难寻。你可千万要争气,务必要在顾太夫人和顾探花面前留下个好印象。只要你能嫁进顾家,你哥哥的世子之位,你父亲的官职前程,那可就都有指望了。”

江妩点头,内心踌躇满志。

再说江妍,她离了三个姐姐,却并没往兰园去看母亲,反而是回了自己的院子橘园。

如意为她脱了外头的大衣裳,元宝伺候着她拆头上的首饰。

江妍问如意:“我让你买的玫瑰香露,你买了吗?”

如意一面把衣裳挂起来,一面回道:“已经买好了,托二门上的小厮送进来的。我原以为一瓶香露也不值什么,谁知竟要一两银子。我的天爷,可把我给心疼坏了。”

元宝奇道:“姑娘您往常从来不爱这些粉啊露啊的,嫌味道重,怎么想起来要买这个?”

江妍不动声色:“祖母后日要带我和三个姐姐去永安侯府拜寿,我想拿这香露泡澡,顺便也熏熏衣裳。”

这就难怪了。永安侯府门第显贵,去拜寿的人自然也非富则贵,姑娘要想在一众贵女中脱颖而出,那必定得精致到头发丝儿里去。怪不得要用这贵得吓死人的玫瑰香露,姑娘为了嫁进侯府,可真是下了血本啊。

江妍淡淡吩咐:“从今天起,我每日都要用这玫瑰香露泡澡,梳头的头油,还有熏衣裳的香料,里头都要滴一滴香露,你们千万可别忘了。”

到了晚间,江妍果然舒舒服服泡了个玫瑰澡,第二天又穿了带着玫瑰香味的衣裳,梳着玫瑰味的头,香喷喷地去给江老夫人请安。

江老夫人见她年纪虽小,但云鬓花颜,步步生香,隐隐已有倾国之姿,心中大感满意,很是称赞了几句。

从梅园出来,江妍又去给陆氏请安。

陆氏却蹙着眉头:“看来我昨天说的话,你是一点也没往心里去。那永安侯府是什么样的人家,你祖母糊涂你也糊涂不成?漫说人家不可能看得上咱们家,就是看上了,那也只可能看上妩姐儿,不可能是你。”

江妍慢条斯理吃着豆腐馅儿的包子,丝毫不为所动。

陆氏继续劝道:“女孩子家要懂得自珍自重,你祖母把你们四个带出去任人相看,本就不妥。不过她是长辈,我也不好说什么。但你要懂得这个道理,去便去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涂脂抹粉,做这样的轻浮样子,岂不是叫男方笑话?日后结不成亲还罢,若是真结成了亲,嫁到人家家里,不是要让人家说一辈子嘴?”

“女人一辈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尚且不一定过得好。若是还没成亲呢,就让男方看不起,那这日子也不用过了,注定是个死局。”

江妍听着母亲絮絮叨叨,心里不由感慨万千。上一世,母亲其实也这样苦口婆心地劝过她,可惜当时她被永安侯府的权势富贵迷了眼,被顾修远的好皮囊迷了心,失心疯样的一心只想嫁给他。

她想起来,其实在她出嫁以前,母亲虽然缠绵病榻多年,但只是身体弱些,好好调养并不致命。反而她嫁给顾修远以后,夫妇不合,婚姻不顺,兰姐儿又早夭,母亲的病势才愈发沉重的。

这一世,她再也不要让母亲忧心了。

不过江妍也想到了一个上一世她没有想到的问题。江家败落至斯,顾家却如日中天,顾修远又仕途正顺,他怎么可能会看上自己呢?

若是上一世的江妍,大抵会觉得是因为自己美貌过人,顾修远对自己一见钟情。但做了十年夫妻,江妍深知顾修远虽然好色,但更爱惜自己的前程。他完全可以娶一个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再多多地纳几房绝色美妾,根本用不着八抬大轿把自己这个破落户的女儿抬进门啊。

但这些都和她没有关系了,答案究竟是什么,她自然也无需关心。

江妍拉着母亲的手,软软地笑着:“母亲,您说得真有道理,我以前怎么都没有发现您说话那么有道理呢。”

“你这孩子。”陆氏嗔怪:“既然知道我说的有道理,那怎么还打扮成这妖里妖气的样子。你闻闻你身上的香味,都快飘出十里地了。”

江妍咯咯笑起来:“哪有您说得那么夸张?我这可是臻颜坊里最上等的香露,一百朵玫瑰花都做不出来半瓶子,京城里的贵女们都爱用他家的香露,说是清淡隽永,留香持久,才不是像您说的香飘十里地呢。”

陆氏生气:“你还好意思笑!”

江妍这才摇着她的袖子,好声好气道:“母亲,您放心,我压根就不想嫁到顾家去。只是因为祖母有命,我不好违拗罢了。”

想了想婆母那个说一不二的性子,陆氏也毫无办法,只得满心愧疚道:“要是你父亲还在世,必不舍得让你这样抛头露面。我们妍儿美貌乖巧,聪明伶俐,本该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好姑娘,谁成想,哎——”

她长叹一口气,忧心忡忡道:“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江妍不忍母亲担忧,眼波流转,安慰母亲道:“母亲不必忧心,顾太夫人的寿宴何其隆重,到时候赴宴的贵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女儿不过是跟着祖母去凑凑热闹,长长见识,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但这寿宴到底是没去成。

当天深夜,各房都熄了灯准备睡下了,吉祥却急急忙忙地敲开了大房的院门,又哭又喊:“不好了,不好了,四姑娘不好了!”

大房的下人开了门,吉祥哭着跑进正房。王氏本来已经睡了,此刻只好又披上衣裳,强打着精神坐在罗汉床上问:“三更半夜的,你嚎什么丧?你家姑娘就是这样教你的规矩?”

吉祥哭哭啼啼地跪下:“我们姑娘,我们姑娘发了疹子,满身都是,好吓人。”

王氏心里咯噔一下,一叠声地叫人去禀报江老夫人,又叫人开了二门去请大夫。

她是当家主母,不好在这里干坐着,只好硬着头皮去了橘园。却见陆氏已经到了,正坐在江妍的绣床旁边,一面惶急垂泪,一面抓着江妍两只藕段似的的雪臂。

王氏远远站着,就着灯光一看,那手臂本来白皙如雪,十指削如葱根,如今却长满了通红的疹子。她再往前一步,透过半垂的纱帐,看见江妍穿着胭脂色的中衣侧卧在床上,露出的脸蛋和脖子肤如凝脂,欺霜赛雪,可上面如今却斑斑点点,密布红疹。

江妍想是痒得厉害,哼哼唧唧地哭闹不休:“母亲,我痒,我好痒。”

陆氏按着她的两手不让她乱抓,像哄孩子似地哄她:“好孩子,千万可不能抓,抓破了皮留了疤,可就不好看了。”

一扭头看见王氏来了,忙急急地问道:“大嫂,您看这可怎么好?”

王氏不好再站那么远,只得也走到跟前,欲盖弥彰地拿帕子掩住口鼻,瓮声瓮气道:“已经叫人去请了大夫,好端端的这是怎么回事?别是要出花儿吧?”

陆氏摇头:“妍姐儿五岁时就出过花儿了。我瞧着倒像是吃了什么发物,别不是过敏吧。”

王氏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帕子,探头看了看江妍,故作关心道:“不能够啊,咱们吃的都是大厨房里统一做出来的东西,往常也没见她过敏啊。”

陆氏叹息,也不知如何是好。

正说着呢,王氏身边的钱嬷嬷带着大夫到了。男女有别,况且江妍又是未出阁的姑娘家,陆氏急忙把床帐掩好,只露出江妍的一只手来,还盖上了锦帕。

大夫隔着帕子把了脉,又请陆氏撩开帕子,看了眼手上的红点,这才说道:“病人应是用了什么和体质相克的东西,身子受不住,以致过敏。看这情形,用的量还不轻呢。”

陆氏忙说:“这孩子今日用的饮食和往常用的饮食并没有什么不同,往常也没发作过呀。”

大夫躬身解释:“夫人有所不知,让人过敏的不一定是吃的,穿的衣裳,用的器物,甚至闻见的味道,都有可能让人过敏。”

说着动了动鼻子,蹙眉问道:“这是什么香味?”

如意忙说:“是玫瑰香露的味道,姑娘这两日都是用的这个香露沐浴熏衣。”

大夫又问:“以前可用过?”

如意摇头:“不曾,就这两日才开始用的。”

大夫颔首:“那便是了。有人体质敏感,对各类花粉都过敏;也有人不那么敏感,只对一两种花过敏。想来令嫒便是后一种了。”

陆氏又问:“那严重吗?”

大夫道:“严重倒不严重,只是折腾人。一会给病人用清水沐浴,再在患处抹上一点老夫开的药膏,两三日便能好了。另外所有沾染过玫瑰香露的衣物器具也要清洗一遍,以后万万不可再用了。”

陆氏这才放下心来,连忙安排人服侍江妍沐浴上药,又让人把床帐被褥,衣裳簪环等各色物品全搬出去清洗干净。

王氏安排人送了大夫出去领赏,自己则兴冲冲地把这桩事告诉给老夫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