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齐第一次外穿裤子,说不紧张是假的。
她最离经叛道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穿过。长久以来,她两条腿都被内裤、衬裙、裙撑和裙摆层层围住,就像严防死守的军-事基地一般。
裤子令她感到不安——女人的裤子原本一丝都不能漏,鞋子更是只能露出两英寸,并且仅限于坐下的时候,她却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外。像任何一个普通姑娘那样,她不可避免地感到了难为情。
但既然玛丽·沃克能做到,她也可以。
莉齐不停催眠自己,终于敢望向穿衣镜,本以为会看见一个不男不女的小丑,没想到身姿远比穿裙子时动人。
她戴上饰有黄鹂和白鹭羽毛的宽边垂檐帽,在下巴系上绿绸帽带,对着镜子转了一圈,长而华美的鸟羽垂落在她的额前,她看上去就像一只随时准备啄人的孔雀那样冷艳又神气。
见自己这么漂亮,莉齐立刻把心中那点儿犹豫撇在了脑后。
她越看越喜欢这身打扮。男人真不像话,什么好东西都往自己的口袋里塞,也不管是否装得下。
香烟是他们的,烈酒是他们的,大声说话的权利是他们的,赌得倾家荡产的权利也是他们的。就连裤子,也只有他们能穿在外面。该死,这么贪婪,也不怕遭报应。
当然,他们给出的理由是,他们之所以享有这么多权利,是因为要保护女人。但莉齐感觉,她自己也能保护自己——要不是她骑马和开枪的技法不够娴熟,那天她本可以不靠幽灵,自己解决劫匪的。
是的,穿裤子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假如真的有伤风化,男人也不该穿裤子才对。她不仅要穿,而且不能为此感到羞耻。
不过出门前,莉齐还是披上了一件长及脚踝的绿绸斗篷,挡住了裤子——她怕还没抵达歌剧院,就被警察逮捕了。
想到那些上流人看见她穿裤子,会露出怎样震惊的表情。莉齐露出两个狡黠的酒窝,迫不及待地钻进了马车。
她本打算一个人前往歌剧院,琢磨了一下,又把兰斯叫了过来,让他陪她一起去。
兰斯受宠若惊的同时,对莉齐的个性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刚刚她还哭得那么伤心,鲜红的嘴唇噘得老高,宛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现在又变成了一个凛乎难犯的王后。
他一直无法理解莉齐的个性,不明白她为什么能兼有女性和男性的特质——既娇美可爱,又坚韧不屈,既会放声大哭,又能在转眼间收拾好情绪,把自己打扮成神气十足的孔雀,大多数女人和男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她复杂得——兰斯迟疑着,不知该不该用那个词儿形容她——迷人。是的,她复杂得迷人。
他其实不该这样欣赏她,也不该接近她,对她抱有好感。她对他的家族来说,是一种毒素。他不能让她毒蚀自己的心灵,毒蚀自己从未想过改变的观念。
他想要抗拒,但就像干柴无法抗拒烈火,他也无法抗拒她的魅力。
“我好像喜欢上她了。”兰斯想。
他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只要不冒犯他的原则和观念,必要的时候,他也可以变得冷酷无情与富有血性。但在喜欢莉齐这一点上,他却像个懦夫一样感到了强烈的恐惧。
他预感到自己将被她焚烧,因为仅仅是干柴,是无法匹配她这样的烈火的。只有比她更强势、更猛烈、更炙热的大火,才能与她匹配,与她搏斗,与她融为一体,使她放出更加明艳的火光。
可是,什么男人能做到这一点呢?
莉齐没有注意到兰斯复杂的眼神,她正全神贯注地望着马车外。
歌剧院前面已排起了长长的车龙,轻便马车、敞篷马车、轿式马车、双轮双座马车……甚至还有一辆由八匹挽马驾辕的豪华大马车。车轮声震耳欲聋,马的响鼻声此起彼伏。抬眼望去,全是各式各样的女帽,羽毛犹如海波般荡漾不止。
所有女人都规规矩矩地穿着裙子,她们从没有想过女人也能外穿裤子。
莉齐低下头,看了看斗篷底下的丝绸裤子,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算愚行还是壮举。但是——管他呢!她才不在乎。
正因为她有源源不竭的勇气,所以才敢喜欢上一个连长相都不知道的幽灵,不是吗?
莉齐一把摘下了斗篷。
兰斯看清楚她斗篷下的穿着后,猛地睁大了双眼:“你——”他的脸庞在顷刻间涨得血红,“你——不行,你这样简直是——”
他敲了敲车窗,想命令马车夫掉头,莉齐却已经打开车门,干净利落地跳了下去。
太太小姐们本来在互相贴面,恭维彼此的衣裳;社交界的明星,亲王夫人和公爵夫人本来在接受众人的仰视和赞美——一转头,都吓了一大跳。一阵嘤嘤嗡嗡的骚动响了起来,就像有人用枪打掉了蜂窝似的。
亲王夫人和公爵夫人尽管面露惊色,但其实并没有其他人想象的那么惊讶。她们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能像老猫逮耗子一样逮住周围人一闪而过的小心思。穿裤子这点儿小事,还不至于让她们花容失色。
但她们知道,想要博个好名声,此时此刻就得晕过去。因为妇女不可穿戴男子所穿戴的,男子也不可穿妇女的衣服,是《圣经》中的规定。
于是,亲王夫人和公爵夫人对视一眼,双双晕了过去。
演技好点儿的太太小姐们纷纷晕倒在仆人的怀里,演技坏点儿的太太小姐们则只剩下尖叫的份儿。有一些太太小姐是真的晕过去了,仆人们连忙到处找嗅盐,找芭蕉扇,往她们的脸上扇风。现场乱作一团。
男人们也停下了高谈阔论,瞠目结舌地望着她,脸涨得通红,不知道往哪儿看。假如莉齐是个轻佻女人,他们大可以凑到她的身边,开几个下-流玩笑,但莉齐是个上等女人,他们平生第一次见上流女人穿得这样浪荡,震惊的同时,几乎感到耻辱。至于为什么感到耻辱,他们自己也闹不清楚。
有男人鼓足了勇气,上前想要教训莉齐,可对上她那双明媚的黑眼睛后,又讲不出教训的话了。
只要她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心虚,他们就会像老鹰扑鱼那样,猛扑过去教训她,但她的神色坚定、镇静、勇敢,看不见半分心虚和畏缩。
其他太太小姐其实也有类似的品质,但她们把这些品质藏在温顺的眼帘之下,偶尔才会闪一下锐芒;她却大大方方地摆在脸上,生怕别人瞧不见似的。
莉齐发现,只要她显得足够理直气壮,旁人就不敢说她闲话。
就这样,她像男人一样两手插兜,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检票员的面前。
按照约定,男演员本该在大门口接她,但不知是否因为她的奇装异服,她一路走过去,都没有看见男演员的身影。
还好莉齐对他压根儿没有感情,对他的失约毫无感觉,打算自己走进去。
检票员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夫人,请恕我无礼,您穿成这样,是不能进歌剧院的。如果您执意要观赏这出歌剧,我们可以为您提供得体的服饰,但需要您去更衣间换一下——”
“如果我不换呢?”莉齐冷静地说,“我穿什么,又不会影响到别人。”
“哦,夫人,会影响到别人的。包厢里都是和您一样身份尊贵的太太——”
“那就换一个包厢。”
“其他包厢都满了,夫人。”
莉齐眉头微皱,拿过他手上的名册,快速翻看了一下:“第五号包厢不是空着吗?”
“那是E先生的私人包厢,从不对外开放……”检票员擦了擦冷汗,“只有公爵夫人那里还有空位……但她刚刚因为您的——衣服晕了过去,所以您必须得去更衣室换一下。”
“我不换,”莉齐不高兴地说,“我也不想和她们待在一起,让她们不自在。E先生不是指挥吗?他又用不着第五号包厢,为什么不让别人用?”
“抱歉,夫人,这是经理的规定,我们也是按规定行事。”
算了。
反正她对歌剧也没多大兴趣,吓倒一群太太小姐,已经大获全胜了,虽然她们当中有的人演技略显浮夸。
这么想着,莉齐正要鸣金收兵,一个低沉而冷冽的声音响了起来:
“让她去第五号包厢。”
这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莉齐却莫名有些熟悉。
转过头,她看见了一双冷漠的琥珀色眼睛,不知是光线太过暗淡,还是她的错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宛如金色火焰般熊熊焚烧。
她似乎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眼睛。
一道灵光掠过她的脑海——埃里克!
这是她半年来,第一次回想起那个马戏团演员。
她还没来得及喊出那个名字,声音的主人就走出了阴影——不是埃里克。
那是一个高大而强壮的男人,身材像幽灵先生一样因为过于高大,给人一种压抑感。
她的心不由漏跳了一拍。
他穿着黑色长大衣,衣摆垂至膝盖,里面是镶褶边的衬衫和深色波纹缎背心,露出一截漂亮的黄金表链,脚上一双带马刺的高筒靴,每走一步,都会在地板上发出锒铛碰撞声。
他长相英俊,却因为眉骨过于突出,鼻梁过于挺直,下颚线过于凌厉硬朗,看上去有一种严重的不协调感,皮相不像是长在轮廓上,更像是用一种残忍的手法绷在了骨架上。
但这种不协调感只有一刹那,一刹那之后,再望过去,那种不协调感就变成了一种奇异的美感。
莉齐感到奇怪,正要仔细观察,却对上了对方冰冷的眼神,那眼神隐含着古怪的怒意,比之前更像熊熊燃烧的金色火焰。
他不悦地扫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莉齐有些摸不着头绪,但想到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那么久,他感到不悦也正常。
她转头问检票员:“他是谁呀?”
检票员很惊讶:“您不知道他?他就是E先生,近来很有名的建筑家和音乐家。除非皇帝指定要第五号包厢,否则第五号包厢一直归他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有宝子问,男主是人是鬼。
答:他是人,只是比普通人聪明亿点而已,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