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定了,裴明彦娓娓道来:他和妹妹裴静姝、弟弟裴时玄确实是河东裴氏旁支,父亲裴重山早年投军,母亲早逝,族中长辈本就不支持他们父亲从军的决定,认为是堕了裴氏多年的清名,而裴重山投军后又多年没了音信,三个半大孩子在大家族中受到的磋磨,不用问也能知道。
裴明彦带着弟妹又站起,郑重向舒宜道谢:“虽说大恩不言谢,但郡主今日恩义,我兄妹三人必不能忘。”
两个小的也有模有样行礼,看着可爱极了。
原本看出他们是河东裴氏的人,舒宜就提起了三分小心,而今听说他们父亲是从军报国了,更添由心而发的敬重,连忙站起扶住他们:“真折煞我了,令尊从戎,是保家卫国的义士,我等在长安的安宁日子,全仰仗令尊这样的将军呢。”
大桓开国便重武事,又加上突厥屡屡犯边,如今边关打仗的将军们,在民间风评都高得很,朝中更没有什么文贵武贱的荒谬风潮,舒宜所言,确实是实在话。
裴明彦却坚持一揖到底,方才抬头:“长安热闹喧哗,可为我兄妹驻步的贵人却只有郡主一个。”
舒宜再三称谢,寒暄几句,舒之勉在一边努力撑起笑脸,又招呼小二上些零食茶果,给两个小孩填肚子。舒之勉只是半大孩子,手腕和情商都赶不上裴明彦,但招呼两个孩子玩绰绰有余,他带着孩子去窗边玩了,舒宜和裴明彦就有了空间叙话。
舒宜啜了口清茶:“你们在此稍待片刻,京兆稍后估计会派人来相请,你们愿意去就去,不愿去跟派来的小吏照实说就行。你也可将令堂的名字籍贯给我和京兆,我们会帮着留意一下。”
还真不是舒宜仗着认识京兆,教唆裴明彦托大,要知道,这年头,世家的架子就是这么大!比这更骄横的,也不在少数。
不过裴明彦显然是世家中少有的谦虚谨慎之人,他微微一压英挺的眉,对舒宜笑道:“劳烦郡主费心了,京兆恪勤匪懈,亲自垂问此事,我自然全力配合。只是,在下还有一事,不知郡主可否允准?”
舒宜心知,以裴明彦如今的能力和性情,将来绝非池中之物,因此不敢轻忽,问道:“不知是什么事?”
“郡主近日在长安求才,在下略有耳闻。我虽愚钝,倒还识得两三个字,也有一把力气,愿为郡主效犬马之劳!”
裴明彦实在是个太低调谨慎的人,投效也把自己的位置放得极低,但他说话时,始终是微微笑着的,眼睛也一直平静地望着舒宜面前的茶杯,不见丝毫慌乱。
这是个心性坚忍,又无骄矜之气的人,舒宜打起精神:“裴郎君,我观你谈吐举止,便知你此刻如锥在囊中,必有脱颖而出之日,哪怕去公主和尚书令门下都当得,日后前程,更不止于此。投在我区区一个郡主门下,岂非明珠蒙尘?。”
这样一位人物,还有个好姓氏,满长安去哪个高门都能得到举荐,为什么偏偏选一个刚崭露头角的郡主呢?
裴明彦没有耍花枪,坦诚地道:“不敢欺瞒郡主,我虽出身裴氏,却只是旁支中的旁□□些虚名于我无用。而我如今默默无闻,只想早日有机会一展抱负,难免急切些。我看郡主胸有丘壑,又怀大志,必然求贤若渴,倒比那些高门大户更有出头的机会。”
舒宜笑道:“裴公子如潜龙在渊,必有一飞冲天之时。若你封侯拜相,当如何处理国事?”
“不敢当,”裴明彦道,“而今外有突厥虎视眈眈,内有储位空悬,圣人在这两个问题上都不能决策。为了储位争斗的两方恰在主和主战的问题上彼此不能让步,内而外,外而内,其实根源上,只有一个问题。”
皇帝醉心于权术平衡不是什么新闻,但一个远离政治中心,初出茅庐的青年能分析得头头是道,还能说出本朝最大的两个问题其实本质上就是一个问题,足可见其眼光。
舒之勉在窗边听着裴明彦娓娓道来,睁大眼睛,手中的茶杯悬在半空。
“十年之内,若朝中还为着储位分成两派,只会彼此内耗,此消彼长,突厥之患将大矣,届时高祖以来几任先帝休养生息、只待今日的苦心都将付诸东流。只怕良机易逝,悔之晚矣。”
舒宜眼前一亮,微微颔首,问:“你待如何?”
裴明彦将案上茶具移到一边,对她拱手:“在下三尺微命,一介武夫,只愿为朝廷当一块青砖,开一个太平盛世。而天下安定,只在满朝上下皆维护正统,昭穆有序,社会便可井井有条,百姓便可安居乐业。吾所愿,不过一个太平盛世。”
这是投诚了。
维护正统,天下谁还能比皇后中宫嫡出更正统?
舒宜不由一笑,问:“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只愿能尽长兄之责,寻找家父,抚育弟妹,让他们在长安好好长大。”裴明彦答。
这是要与河东裴氏切割关系了。
“而我愿效仿父亲,从军报国。与突厥决战的机会,不在长远,而在近日。若能从军出征,于国于家都大有裨益。”
都是聪明人,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大家都知道,和突厥交战的机会难得,此时正是千古良机。若是抓住机会大胜,于国可开百年太平,于朝廷,也能涌现出一批新的功臣集团,说不得能像开国时一样,再封一次四公十六侯。
“要出征也不简单啊。”舒宜道。
“却也不难。”后面的话,裴明彦就不说了。
说到这里,已经够了。
“不知我可有资格为郡主马前小卒?”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裴公子是难得的将才,”舒宜执起一只茶盏,“我以茶代酒,与裴公子共饮一杯。”
“姑姑,喝茶吗?”舒之勉殷勤地凑过来。
舒宜正在廊下池塘边喂鱼,抬眼道:“回来了?”
“是,”舒之勉道,“事情都办好了,张京兆今日不在,不过底下僚属已经把事情解决了,也派人给张京兆送信了,裴家三兄妹我亲自带到了城西的宅子里,已经安顿下来了。”
“让他们先安心住着吧,探问其父下落和出仕都不急于一时。那宅子以往洒扫得勤,家具粮米都是齐备的,我已派人延师,他们兄妹三人都跟着学。”
舒之勉一脸敬服:“他们比我还沉得住气,连几岁的小孩都不骄不躁,不愧是裴家。”
“裴大郎有一句话说对了,”舒宜道,“所谓世家光环,有实在的长处,也有虚名,各为几分,你须分清。”
舒之勉沉默着点点头,他最近跟着姑姑到处跑,还真琢磨出点课上学不到的东西来。譬如学堂里夫子就决不会说世家的光环里也有虚名,但细细想来,姑姑的说法虽离经叛道,但有时又一针见血,醍醐灌顶。
舒宜也不让他偏听偏信,总是说,就算是自己说的也可能有不对之处,需要舒之勉独立思考辨析。不过,舒之勉凭着小动物般的直觉判定,就算不懂,姑姑的指令也必须得执行——这是祖父和父亲的指示,而且姑姑有个好处,从来不坑自己人!
舒宜换了个话题:“你和张京兆家五郎是同窗?”
“是啊,姑姑有事?”
“你明日上学,记得把今日的事说给他听,就当是闲聊瞧热闹看到的奇事,他会懂的。”
不懂也会学给张晁听。
“哦!”舒之勉眨巴着眼睛,还是有点懵。
舒宜索性给他讲明白了:“此多事之秋,再小心都不为过,这伙闲汉就是平白的一个把柄,还好是被我们撞上了,不然恐影响张京兆的正事。往后须得更上心,万一闹出什么不好看的事,影响大局,哭都来不及。当然,你同他就不用说得这么严肃,都是同窗,语气平和点。”
“晓得了,姑姑可还有吩咐?”
“你去温习功课罢,”舒宜说,“我再去看看行卷。”
几日前,在越国公府已开办了一次针对投贴举子的考核,来了好几十人。越国公和两个哥哥上朝去了,舒宜领着两个侄子亲自主持,以示诚意。
虽然她制书才女的名气十分显赫,但舒宜有自知之明:她和这群从小研读四书五经的书生比,文才能差出十条街去。因此舒宜索性不露这个怯,提前和越国公商量着定了题目,叫才子们写篇策论,务必言之有物。待第二天越国公沐休,带着举子们在府中宴饮,再来集体作诗。
诗和策论差不多都考评完了,近来在举子间忙碌的汪掌柜带着舒宜的任务,又亲自和挑出来的十几个人一一谈心。最终这次越国公府择定的十八人中,竟有三人愿意投入舒宜门下,这真是一个令人惊喜的成果。
虽说这三人都只著文,且才学方面也比不上裴明彦,但裴明彦这样的资质才是可遇不可求,舒宜已非常满意。意向初步定下,荐贴就要先准备起来,如今,拿了谁的荐贴,就算作是出自谁门下,往后的仕途中多半脱不开干系,所以举荐风俗甚重,要注意的也多。
要等派去他们故乡送钱帛的人们回来才能最后敲定,这些举子在故乡风评如何,有没有可能危害到未来仕途的黑历史……如果他们出仕后被揭出来坏事,提供荐贴的人就要跟着吃挂落。又则,谁适合去某部,某地是否缺己方的人,皇帝的意图又是什么……这些都得考虑。
舒宜想事的时候习惯一个人待着,这会侍婢们都在外间,她独自在书房,一边磨墨一边在脑中理清布局。
突闻外间脚步匆匆,铃铛敲开门,道:“郡主,有急报!”
舒宜抬眼看她,铃铛连脸孔都是白的,不过总算记得舒宜的教导,正了神色,平稳地说:“国公使人命我来告知大娘,黄河决口了!”
舒宜自桌前站起:“父亲回了吗?我去见他。”
舒宜在廊下穿行之际,天边打响一声闷雷。
作者有话要说:“三尺微命,一介武夫”原句是王勃的“三尺微命,一介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