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前朝一番人头打成狗脑袋的争辩,皇帝终于下定决心,下了一道一锤定音的旨意。
果然,为名声计,皇帝声称自己决定爱惜民力,不让战火损伤百姓,这次不开战。白菡萏那两首诗,真是打到了陛下的七寸。
不管满朝大臣心里有没有在骂娘,大家还是得恭恭敬敬地称赞圣人决策英明,真是个爱护百姓的好皇帝。
不过皇帝也没有把闻岱撂到一边,原本羽林卫在前任统领调任后,一直由副官代管,皇帝给了闻岱羽林中郎将的位置。羽林卫只听皇帝调动,驻扎长安,他也算是在皇帝跟前挂了号。
另一边,皇帝前段时间抬举越国公府,给韦秉礼好大一个没脸,这回想起来,借着韦秉礼献诗的名头把他召进宫赐宴,好好嘉勉了一番。满长安都交口称赞皇帝是个赏识人才、纳谏如流的好皇帝。会昌侯府也在长安再度抖了起来,韦秉礼又得到机会出席不少宴会,和白菡萏诗歌唱和,好不快活。
舒宜暂时没工夫关心韦秉礼,她最近忙于搜罗人才,正要去见一位举子。
这是她找到的第一个堪用的人,还是主动投贴给汪掌柜的,想来想去,舒宜特地约他一见,以示郑重。
舒宜兴冲冲地去,神情恹恹地回,舒之勉走在前头下楼梯,替她打开帘子,小心地觑她脸色:“姑姑是怎么了?”
舒宜摆摆手,上了马才说:“不过一欺世盗名之徒尔!”
原本还在茶楼特特定了个雅间,谁料这人没说几句,就支支吾吾,眼神乱瞟,原来是个腹中空空,只想投机的草包。难为舒宜还沉住气敷衍几句,找个理由打发了他。
舒之勉宽慰道:“现在还早呢,姑姑求贤的心诚,总能找到的。”
舒宜却没好气:“我又不是拜佛,诚心磕头就能如愿,那些入长安的举子看不上我一郡主,不愿来投,我能如何?”
“罢了罢了,”舒宜道,“回吧。”
原本把侄子带来,一是带个郎君出去到处游逛方便,二就是带在身边多看多学,遇见有才的举子也能耳濡目染一番。谁知今天运道不好,没能找到明珠,只能打道回府了。
舒宜和舒之勉在前,并辔而行。时人重武,满城的官宦人家都更好骑马,朝中大人们上朝都多是骑着马去的。只长安城内不许纵马,是以两人都虚握缰绳,控着马缓行。
铃铛和琵琶落后几步跟着,铃铛有心让舒宜情绪松快些,逗着她看街道两旁行人来往,坊内又有不少小店,两边支出来的幡儿颜色各异,写着各自的招牌,倒也有趣。
刚走过一个拐角,听得一阵吵嚷。
“你只有这妹子还长得清秀,不如卖给我?”一个粗犷的声音嚷道。
舒宜循声看去,被围在人群之中的是一个青年并一男一女两个小童。女童眼似点漆,琼鼻菱唇,小小年纪已看得出未来的绝代风华,剩下两人同她生得很像,都是高鼻阔额,皮肤白皙,一望便知是一家人。
青年想将两个孩子都护在身后,那个小些的男童却跟小老虎似的冲出来,眼神凶得吓人:“放屁,你这无赖,休想打我姐姐的主意!”
“我这也是为你们好嘛,”那络腮胡大汉恬不知耻道,“你们说是寻亲,寻了月余也没个消息,眼看着盘缠要花光了,可不得凑凑回去的路费?这小妮虽小些,但是长得整齐,我出三两银子。”
旁边有人附和道:“其实这小子长得也眉清目秀哩!若是卖到城西南风馆去,说不得价能比姐姐高些。”
青年脸色一肃,一只手就轻松将冲在络腮胡推开,平静道:“我家属良民,虽穷,也不干卖良为贱的事,不劳诸君费心。我家中也是诗礼大族,此来为寻我父,他从军多年,也小有积累,待找见亲人再与诸位见礼,相信诸位也不愿伤了和气。”
这柔中带刚的一席话还真让围着的一群闲汉犹豫了下,若真照他所说,这三兄妹家族兴盛,还没寻见的父亲也是小有根基的,不是那等举目无亲,被欺凌了也无处发声的飘萍。那就有风险了。万一不慎招惹到了不该招惹的人,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络腮胡却不依不饶,眼神在他洗得发旧的袍子上溜了一圈:“你若真是大族之子,还能穿这种衣裳,住这种地儿?哄谁呢。”
有人随之喷笑:“我劝你好好打算,我们现在还有耐心同你买人,若是闹得我们没耐心了,你悔之不及。”
旁边围的不光有那伙闲汉,还有坊内居民,抱着小娃的妇人边看边闪得远些,也有老人拄着拐杖在旁叹息,都无法直接出头和这群地头蛇抗衡。有人悄声提议:“莫如报官?”
眼色几经交换,看向客栈的方向,有人道:“他们住在这几天了,得由客栈报官吧。”
络腮胡闻言看向客栈的方向,哼笑道:“你倒快报,省得爷爷麻烦!”
客栈掌柜原本也站在门外瞧热闹,眼看战火要烧到自己身上,忙再三摆手,弯腰作揖的告饶。
“去去去,可不关我的事!”掌柜不愿惹麻烦,唤了小二将这兄妹三人的包裹抱来,扔在街上。
那群人哄笑起来,试探着向前走,眼看着要动手了。青年抬手将弟妹拦在身后,口道得罪,显出袍袖下贲张的肌肉。
舒宜一开始就蹙了眉头,勒马于原地细看,随她出行的一干人也静默等候。此时不得不出手干涉了,舒宜一抬手,自有侍卫上前。
两波人就这样被一队腰间佩刀、脚踩皂靴的侍卫分开,还茫茫然不知所以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道女声:“光天化日,就敢强逼着卖良为贱,好大的胆子!”
这伙闲汉嘴里还要不干不净,已被侍卫们抢先塞了嘴巴。青年和一双弟妹反应倒快,当即讲明了不愿被卖作奴婢,要上京兆府鸣冤。
朝廷从来都不愿好端端的良民成了奴婢,少了税收和劳役不说,那些世家的势力还借着收奴婢无限扩张,难办得很。自大桓立国以来,买良为贱就是大桓律中的高压线,强逼着良民变成奴婢,不是一件小事。
“将我的帖子送到京兆府去,”舒宜颔首道,“今日我少不得要管闲事了。”
她出行带着郡主仪仗,排场是不缺的,望见贵人,一旁围观的人都散了,这街角只剩七八个壮汉和这兄妹三人。琵琶领人去京兆府,剩下的侍从沉默侍立,原本吵吵嚷嚷的一片很快静得吓人。
青年一拱手,沉声道:“见过湖阳郡主。”两个小童也跟在他身后行礼。
舒宜忍不住在心里赞了句,好风仪!
穿着虽朴素,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的气质却是无法伪装的,非大族养不出这样的礼仪,更别说这心明眼亮的眼力见,张口就能叫出舒宜的封号,舒宜心下已先对他的说辞信了八九分。
舒宜微微一笑,抬手道:“不必多礼,请问怎么称呼?”
“在下裴明彦,”他自然而然地展袖,“这是舍弟舍妹,我们到长安来寻父亲,不意遇见这等事,还要多谢郡主。”
“裴……”舒宜将这个姓氏在嘴里打了个转,也客气地拱手,试探道,“莫非是河东裴氏?久闻裴氏子弟气度高华,似明珠耀耀,日月在怀。如今得见,方知名不虚传。”
说起裴姓,有这样气度的人,除了河东裴氏不作他想。河东裴家是当地有名的世家大族,曾有十世九公之称,在前朝氏族志上排第一等,于本朝虽弱了些,也是极为煊赫的世家。
“郡主谬赞了,”裴明彦微微一笑,“都是虚名罢了,况我家只是裴氏旁支庶子,资质平平,没能有幸蒙族中长辈教导,不敢自夸。”
听起来是裴氏不得重视的旁支庶子,但舒宜扫过他身上洗得发白的青衫,便知“不得重视”这话还说客气了。看他通身气度和行卷中的笔墨,必定是从小读家学,只有裴氏这样的 世家大族才供得起。
而裴氏出来的人,衣食都朴素到寒酸的地步,又独自带着弟妹来长安寻亲,恐怕家族不止没有襄助,还有所克扣欺压。
裴明彦被舒宜和舒之勉上下扫视一番,依旧坦荡,稳稳立在原地,连眉目都不动一下。他妹妹也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只有最小的那个男童忍不住看了舒宜几眼。
“这些人有眼不识泰山,”舒宜笑道,“郎君不妨带着弟妹随我稍坐,待京兆府来人,我愿做个人证。”
“却之不恭。”
也没什么好挑的,舒之勉选定了身旁这间客栈,命收拾个雅间出来。掌柜的如今笑得见牙不见眼,颠颠命人洒扫干净,上了茶果。舒之勉想得周到,还命他将兄妹三个的包裹都捡回来,收拾整齐了。
裴明彦和舒宜在门口互相谦让一回,最终还是舒宜走在前头,她边走边暗暗磨牙:还好今天是碰见了,不然万一这事闹出来,光天化日,长安治下,有恶霸强逼着买良为贱,竟然还买到裴氏子弟头上,这可太精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