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
濯缨也在打量着蓦然映入视线的少年。
他比想象中要年轻太多,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
乌发高束,发梢锐利如刀锋,垂落在他线条凌厉的侧脸。
风涌云动中,他漫不经心望来一眼,乌黑瞳孔里情绪淡淡,像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底。
这倒是很符合濯缨对他的设想。
只是很快,那傲视一切的神色忽然怔松,似是瞧见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
剑眉微微拧起,好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赤水濯缨?”
濯缨嗯了一声,露出一点疏离笑意:
“久闻大名,少武神大人。”
本是客套一笑,濯缨却见对方的神色又变了变,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在她面庞上凝冻,眼神说不出的古怪。
“……别来这些虚的。”少年定了定神,冷着脸道,“笑什么,严肃点。”
虽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但如今虎落平阳,濯缨还是顺从地敛去多余神色。
“我们接下来要去何处?”
“自然是南天门的例行检查,你初到天宫,为防止你带了不该带的东西,需查验你的随身之物。”
趁对方没在看他,他又飞快地瞥去几眼,眉头拧得更紧。
这真是赤水濯缨?
如果真是,那她长得还挺……挺……
谢策玄面无表情地捏了捏耳尖,脸色看起来更臭几分。
濯缨倒是没注意到他的神色,恰好戍守在南天门附近的天兵过来,几人的视线在阴沉着脸的谢策玄和神色平静的濯缨之间来回逡巡。
谢策玄见他们这副模样,不耐道:
“愣着干嘛?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南天门天兵虽非谢策玄直属麾下,但大家同样归属于天王殿,众人对这位目空万物的少武神也有所而闻。
能将这位不好惹的少武神气得面红耳赤,这位濯缨公主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嚣张。
这都到他们上清天宫的地盘了,还如此咄咄逼人。
得给她点下马威瞧瞧!
为首的那名天兵将领多了种不知何处而来的使命感,眸色突然凝重几分,沉声问:
“东西呢。”
濯缨将随身所带的芥子袋交了出来。
既然是要给一个下马威,他没有留什么情面,冷哼一声,接过芥子袋后便大致翻了翻里面的东西。
断齿的梳子,半新不旧的衣裙,还有几卷书、几只不知装了什么的小瓷瓶等等。
都是些旧物件,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国公主会用的。
名为长孟的将领思考了一下,恍然大悟。
肯定是些极有纪念意义的宝贝!
否则她金枝玉叶之身,怎么会放着镶金嵌银的东西不用,用这些旧物?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那他要是把这些东西都拿走……
这不得让她痛彻心扉,对他们上清天宫顿生敬畏之心?
长孟发自内心地被自己的计谋折服,他抬抬手,示意旁边的人上前。
“入了我上清天宫,便要了断尘缘,这些破烂统统没收!来人,把玄玉锦帔、白羽飞仙衣、皓灵芙华冠都端上来。”
一群仙娥乌泱泱围了上来。
她们手捧托盘,上面的衣裙钗环流光溢彩,非凡俗之物能及。
据说上清天宫的法衣皆由织女织就,有水火不侵,刀剑不入,甚至隔绝寒暑的效果。
当初濯缨在荒海做少司命时,还曾想过拿荒海鲛人所制的华丽鲛纱交换上清法衣,给征战的将士们使用。
可惜,荒海鲛纱名贵华美却并不实用,在上清天宫眼中毫无交换价值。
濯缨抬起头,问:
“这些,都是给我准备的?”
“除了这一套,还有几件其他的,都已送到你的仙府——你就别惦记你带来的那些破烂了,今后只许用我们上清天宫给的东西,可有意见?”
长孟故作严肃地说完,满怀期待地等着濯缨的反驳。
她肯定会抗议。
这些法衣再有千般好处,怎么可能比得过有特殊意义的贴身之物?
如果是他,宁可跟他们拼了,也绝不可能用这些冰冷的、崭新的、没有丝毫人情味的东西!
“一切全凭上清天宫的安排。”
濯缨没有流露出半分他所期待的情绪,还指了指后面那一排。
“不过,那些又是什么?”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托盘上放着一枚玉令和一堆书。
“玉令是天宫藏经阁的通令,有此令牌,可阅遍上清天宫所藏的所有仙术典籍,天宫之人人手一枚,不算什么稀罕东西。”
长孟对她的反应有些失望。
他一边狐疑地打量她,一边解释:
“至于那些书,是在扶桑学宫修行所要学的典籍,学宫仙师皆是上清天宫的上三品神君,考核严苛,公主虽是凡人之身,但也并不会因此放松对你的教导,公主切莫生出懈怠之心。”
扶桑学宫严苛至极,别说她一个千娇万宠的人族公主,就连许多仙人都叫苦连连。
这下总该知道怕了吧?
在长孟聚精会神的注视下,濯缨沉默了。
可阅遍所有仙术典籍。
上三品神君亲自教导。
即便是她这样的质子也不会区别对待。
濯缨抬起头,望着不远处巍峨的南天门界碑。
在人间界,有多少人为窥得一点仙缘而穷尽一生之力,又有多少人得不到前辈指点,即便穷尽一生之力,到最后却发现自己做了无用功。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无数人毕生所求,不过是越过这道南天门。
而如今,这条通天大道就摆在她的面前。
无数修仙者之所求,都可以任她取用。
濯缨不明白,昭粹怎会将这样的上清天宫视为洪水猛兽。
什么考核严苛之类的威慑,根本没有入她的耳。
只要给她这样的机会,她怎会懈怠,怎敢懈怠!
骤然翻涌的情绪牵连起胸口一阵刺痛,如银针刺入肺腑。
即便濯缨善于忍耐,但这突如其来的痛楚也有些超出了她的忍耐程度,令她不由得蹙起眉头。
长孟见她这副模样,眉头终于舒展。
这位濯缨公主果然是被他给震慑住了。
这就对了!
就得让她知道,他们上清天宫不是那么好惹的!
仿佛打了胜仗,长孟朝谢策玄投去一道炫耀的视线。
但这位少武神脸上却并没有多少解气神色,他的目光定格在少女突然浸出汗珠的额头上,眉头紧皱,不耐烦地对长孟道:
“说完没?废话怎么这么多?”
“……快了快了。”
他正欲再敲打几句作为结尾,不料刚起了个头,就见乌发雪衣的少女面色忽变。
没等反应过来,便见她掩唇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长孟被吓了一大跳。
她咳起来胸腔震颤,仿佛连大口呼吸都是一种极大的痛苦。
莹白如玉的手指指缝间,有丝丝鲜血顺着她细弱手腕滴落。
“吐……吐血了?”
濯缨看着自己手心的鲜红也有些意外。
大约是因为今早在殿外跪的那两个时辰,再加上这一路颠簸,实在是有些撑不住。
而方才,她一向平静的情绪又难得有如此大的波动,所以才令气血翻涌,一时牵动了旧疾。
“愣着干什么!”
谢策玄上前一步,果然见少女掌心血迹刺目,一双剑眉顿时紧锁。
一转头,对着慌了手脚的众人厉声呵斥:
“还不去天医府请仙医,是等着把人气死了去领罪吗!”
“对对对,我去叫仙医……等等,这真是我气吐血的?是我气的?”
谢策玄没理会他,脸色十分难看。
他本以为赤水濯缨只是看着娇弱了些,没想到居然是真的病重之身,人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竟说吐血就吐血。
她是纸糊的不成?
文昌星君回过神来。
“也不能干站在这里,还得送濯缨公主赶紧去住处歇息……”
没等他说完,就见谢策玄手脚利落的将人打横抱起。
面色如纸的濯缨动了动唇。
“不用假模假样的感谢我,我只是不想你死在我护送的路上,等我把你送到地方,你再死不迟。”
濯缨抬头看他,只瞧见少年压得极低的长眉,和抿唇绷紧的下颌。
也不知道在莫名其妙地发什么火。
“我是想说……”
她嗓音很轻,气息绵延成仿佛随时会断的线。
“你走太快了,身上的甲胄硌得我很疼。”
“……”
还挑上了是吧?
懒得与她计较,谢策玄心念微动,身上的甲胄顿时化作金色光点消失。
没了坚硬冰冷的甲胄覆身,他的身形瞧着倒是更像个骨骼清瘦的少年人,夕阳落在他的赤红衣袍上,似一团炽热不息的火。
疲乏至极的濯缨收回视线。
旧疾复发,她的五脏六腑如有钢针穿刺,强撑了一会儿,已是十分不易。
感觉到怀中少女的头歪倒在他胸膛时,谢策玄手一抖,差点把她整个丢出去。
低下头刚想骂人,却忽然感觉到她背脊湿透时失语。
这么疼?
他垂眸小心瞥了几眼。
一个女孩子这么能忍痛,也不知是谁教的。
……难怪能成那么多缺德的大事!
少光天,沧浪殿。
“……身上奇经八脉千疮百孔,五脏六腑皆有积年累月中毒的迹象,若用树来比喻,你便是一颗内里已经被虫蛀空的枯树。”
从天医府赶来的炎君看着床榻上的苍白病容,笑了笑。
“吞心蛊只会损伤你的经脉,而这毒,公主自己心里可有数?”
窗外飘来苦涩的药香。
一脸愧疚不安的长孟正在帮忙煎药,半边身子却往殿内倾,偷偷听着里面的对话声。
红衣少武神倚着墙根而立,不知从哪儿摸出一袋子乌梅蜜饯,他取了一颗在手里一抛一接,却不像要吃的样子,瞧着一脸漫不经心。
半晌,内室响起少女清冷嗓音:
“知道,我母亲怀我时曾因后宫争斗被下毒,这霜毒是胎中所带,生下来便有医师断言,除非神仙显灵,我活不过十岁。”
说到此处,她未见难色,那双乌黑眼珠望着眼前可生死人肉白骨的仙医,唇边反而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可我不仅活到了十八岁,还等到了您。”
廊下的谢策玄听了这话,手里动作停了一下。
说来也奇怪。
他和赤水濯缨只交手一次,见过这一面。
但他此刻听着她的声音,却几乎能想到她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庞上,正露出怎样镇定从容的神色。
炎君看着濯缨的目光也有些变化。
明明是一具枯木般孱弱的身躯,那双浓黑如墨的眼却涌动着强烈的欲望。
那种欲望像要从她这副破败不堪的身躯中冲破而出,扎根在一切能够让她汲取养分的土壤中。
炎君笑道:“我的确有治你这病的办法。”
墨玉般的眼中骤然生出万般光彩。
“只是,这个代价,你恐怕付不起。”
刚要升起的希冀突然被一盆冷水泼灭,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濯缨愣住。
代价?
什么代价?
炎君似乎并没有跟她解释的打算,他对着窗外道:
“少武神,药煎好了就端进来给她服下,趁热喝,但也不能烫着她,两个时辰后再服老夫留下的丹药,饮食要多费心,要多吃肉。”
谢策玄一怔,随即响起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叫我干什么?我是她的丫鬟吗?”
炎君悠然答:“你们天王殿的人将濯缨公主气得吐了血,你这个少武神担点责任不过分。”
语罢,炎君已收拾好药箱,起身欲走。
“炎君——!”
床榻上的濯缨看着他即将走远的背影,回过神来连忙叫住他。
“您说的是什么代价?”
炎君脚步不停,眨眼便已走到门边。
“炎君!我如今虽身无长物,但不管是什么代价,只要你开口,我都可以想办法替你做到——炎君!”
濯缨一心想追上那道背影,却忘了自己膝上有伤,一个踉跄便从床榻上滚了下来。
跨出门外的炎君闻声脚步一滞。
他回头看了一眼跌倒在地的少女,似觉遗憾地叹了口气。
“老夫既然这么说了,必是你所做不到的,公主不必忧心,你身为人族质子,肩负两界交好的重担,即便无法修行,上清天宫也不会短了你的衣食住行。”
“凡事莫强求,修行之念,趁早放下吧。”
濯缨看着炎君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放下?
前世无人给她修行的机会,她只能选一个心目中的明主,熬尽心血铺就他的前程,但即便如此,别人一句话她就不得不死。
而这一世,呼风唤雨的仙人为她敞开大门,浩如烟海的仙术典籍她伸手可得。
却要她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继续做他人的俎上鱼肉?
这绝不可能。
循声而来的谢策玄一跨进门,见到的便是少女跌坐在地的一幕。
他仔仔细细将对方这副狼狈模样尽收眼底,想要讥讽一番,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她这个模样其实也并不狼狈。
雪白无垢的裙摆在木地板上如花瓣层层漾开,卸去钗环的乌发如冰天雪地里的一条瀑布垂落。
极致的黑与白,衬得她肌肤愈发莹白,墨玉般的眼珠也愈发亮得惊人。
那双眼如风中烛火,摇摇欲熄。
却又不甘被吹灭,而烧得愈发炽烈。
“……这么激动做什么?”
少年嗓音淡淡,噙着一点不辨好坏的笑意。
濯缨情绪不太好,也没有那个耐心再装顺从,直接避开了谢策玄伸来欲扶她的手。
他也不恼,就这么单膝蹲在她身边,扬唇轻笑:
“上清天宫二十七位上三品神君,炎君是最好说话的一个,他竟然拒绝替你治病,这倒是让人有点意外,赤水濯缨,不如你求我试试,说不定我可以帮……”
“求你。”
濯缨极坦然地道:
“那你帮我吗?”
“……”
“让你想办法替我说服炎君可能对你来说有点困难,但至少帮我弄清楚,炎君为何说我付不起代价,这个,你能办到吗?”
“…………”
不知为何,虽然听她服了句软,但心头并没有半分愉悦解气。
濯缨说完也有些后悔。
她这话说得夹枪带棒,若谢策玄脾气差些,恐怕即刻便要发作。
平时的她绝不会犯这样的错,只是病愈的希望刚刚升起又破灭,情绪大起大落,她这才有些急躁了。
深吸了一口气,濯缨试图将自己露出的锋芒重新收回。
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对方嗤笑一声。
“瞧不起谁呢?三日之内,必给你一个答复,不让你白求。”
门外响起长孟的脚步声。
他端着煎好的药进来,见两人一个斜卧在地,另一个半蹲在前,一副少年恶霸欺负娇弱美人的场面。
长孟不由得拧紧眉头。
“大人,你好歹堂堂少武神,欺负一个弱女子,不太好吧。”
言语间似乎忘了不久前他还打算给弱女子一个下马威的事。
谢策玄懒得搭理。
他起身,将一只拎在手里的蜜饯袋子丢在放药碗的托盘上,与长孟错身而过时,他拍了拍长孟的肩,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
“劝我有什么用,你要真这么心善,你还是回去劝劝你们家武神吧。”
他跨过栏杆,红袍在风中掠过轻盈弧度,眨眼便消失在了视线中。
长孟上前将濯缨扶回了床榻上,濯缨垂眸看着托盘上那袋蜜饯,问长孟:
“他什么意思?”
长孟挠了挠脸,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好奇道:
“不知濯缨公主可听说过天王殿五营神将之一的封离神君?”
这四个字似乎打开了什么尘封的回忆。
濯缨的长睫颤了颤。
“就是那个,因为你的一句话,就在人间被当做女武神供奉起来、但实际上却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夫的——封离神君。”
“其实,他不仅是我的顶头上司,明日公主去了扶桑学宫就能知道……封离神君,他还是执掌学宫学子考核的仙师之一呢。”
作者有话要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忘了说,女主的道德感不是特别强,属于有底线,但底线之上不择手段的个人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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