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太子和孟家贵女大婚的日期定在一个月之后的腊月二十三,也就是小年那天。

以大宋储君婚礼惯例的规模来说,只有一个月准备时间,的确太过仓促。不过局势动荡,民众也都理解这是皇家为了体恤老将,想让孟将军在出发西北边境守关之前,可以看到爱女出嫁,又都纷纷赞扬皇室的慈德昭彰。

大婚一事已定,还有件事陷入胶着,即与北夷和亲的人选问题。

大公主听说可能会去和亲,哭闹不止,甚至放话出来,说要剪了头发去做姑子,反正宁死也不会去北夷。

凤微宫每日都被大公主闹得鸡飞狗跳,皇后每日安抚也不见效,她自己也心急如焚,想着怎么也不能把女儿送去那等豺狼虎豹之地,于是找皇上商量,是否能够换人和亲。

皇后没有明说,可是换谁去和亲,大家心知肚明。

这宫中适龄女子,就只有大公主和昌仪郡主二人。

虽说昌仪只是异姓郡主,下道圣旨封个公主名号也不是难事。

不过皇上有些为难,一来苏家也是满门忠烈,如今只余一名孤女,如若如此对待,未免有违皇室仁厚宅心;二来他答应过太子,待战事过去,让他娶苏仪清为平妻。

皇后拿着手帕不断拭泪,拉着皇上的衣袖,抽噎着道:“难不成皇上真忍心眼睁睁看自己女儿嫁去火坑?”

皇上最后被皇后磋磨到不得不退步,道:“朕当然也不舍,不过朕之前答应过太子要把昌仪许配给他,你不如去问问太子。”

这段时间朝政上的风云变化,丝毫没有任何风声传进鸿禧宫。

鸿禧宫本来就在后宫一隅,平日就冷清,如今昌仪郡主病着,更加门可罗雀。

上次太子走时交待忠桂去找王太医,王太医当天来了一次,给郡主诊了脉,说主要是肝气郁结,外感风寒,开了个发散的方子。

这药喝了几天,苏仪清发热的确下去了些。

可王太医来过后第二天,太子和孟家贵女的指婚圣旨就昭告天下,局势已定。

那些见太子还照顾着鸿禧宫,本来还在摇摆观望的后宫之人,这下立刻彻底远离了鸿禧宫。

一副药吃完,南璃又去御医房找太医,这下子连学徒都不愿再出医,只胡乱地给了些成药,说可医风寒,便把南璃打发回来。

南璃不忿,又要去找太子,却被苏仪清拦住。

一晃过了两旬,苏仪清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偶尔能让南璃扶着,从卧房出去到廊下坐着晒会太阳,而大多数时候,还是卧床不起。人越来越消瘦,也越来越沉默。

南璃在外面听说了一些太子大婚的传闻,却实在不敢在这个时候告诉郡主,怕刺激她病情严重,更是嘱咐鸿禧宫的下人们,管好自己的嘴,不能在郡主面前胡说。

这期间太子偶尔有来探望,苏仪清却一直称病,在卧房里闭门不见。

宋枫城筹备战事,还要配合准备大婚之事,忙得分身乏术,每次在后殿门口站立片刻,无奈只能默默离开。

转眼离大婚还有三日。

这日天气晴好,苏仪清难得觉得有了些精神,想去透透风。

南璃在后殿廊下避风处,摆了张黄花梨太师椅,又在上面铺了厚厚一层绒毡,然后扶着苏仪清从卧房缓缓走出来,让她坐在太师椅上。

苏仪清靠在太师椅椅背上,微微仰头看着□□中那颗梅树,轻声道:“今冬一直无雪,这颗梅树竟也一直不开花。”

南璃把苏仪清身上半旧的黑面毛里大氅拉紧,又去拿了个手炉放在她手里,方回应:“这还没到春节呢,以后还有开花的日子呢。”

苏仪清抿唇微微一笑,转回头看见南璃红着眼眶守在自己身边,于是劝解着她:“本宫这病无碍,你不用每日都愁成这样,其实本宫倒觉得挺好,你看皇后不就因为怕本宫过了病气,免了请安这件苦差事。”

南璃叹道:“郡主,您也别只知道劝我,您要是真的这么不在乎,这病早就好了。”

这时,前院传来侍女行礼请安的声音,接着有环佩碰撞清脆琳琅之声,苏仪清抬眼看去,竟是皇后披着一身艳红雀面裘,粉面威严,由侍女扶着,缓缓出现在前殿通往后院的红柱游廊上。

苏仪清连忙起身,却感到一阵头晕,幸好南璃在旁搀扶一把,才稳住身形,屈膝低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皇后伸手扶起她,带着少见的亲热,道:“昌仪,你一直在病里,本宫来看看你。”

苏仪清直起身,苍白脸上勉强带上笑,声音略哑,道:“仪清不孝,本应去给母后请安。只是无奈身体一直不好,又担心过了病气给母后,还烦劳母后来看望儿臣,实在是心中愧疚。”

此处在廊下,只有苏仪清刚刚坐的那张太师椅,这种时候,自然是要给皇后入座,侍女扶着皇后坐下,苏仪清侧身立在一侧。

皇后端坐,笑着看苏仪清,道:“你是本宫养大的,咱们娘俩不必这样生分。知道你久病未愈,本宫又是心疼又是着急,不过最近实在太忙,一直抽不出时间来看看你。”

苏仪清头中一阵阵眩晕,腿也发软,仍咬牙勉力支撑着,回答:“母后总领六宫,每日操劳,只恨仪清不能替母后分忧,还望母后保重身体。”

皇后抬手轻轻抚了抚身上的湛青百褶裙,声音含笑,轻飘飘地道:“是啊,后宫每日事情本来就繁杂,如今又要筹备太子的大婚,这段时间本宫恨不能分出三个身来。”

苏仪清脑中轰然作响,太子大婚这几个字,宛若千斤巨石砸入心中,其他竟是什么都听不到了。

皇后恍若不觉苏仪清瞬间煞白的脸色,接着道:“好在忙了这几日,一切都已经就绪,只等三日后大婚典礼了。不过城儿自小就长在本宫身边,大婚之后,他就要开衙建府,搬出宫去东宫居住,想到这个,本宫还真有些舍不得。”

苏仪清脸色木然,她艰难地听着皇后的话,三日后大婚,开衙建府……

这是说宋枫城吗?

皇后自顾自地说了会儿,见苏仪清一直不答话,微微一笑,道:“昌仪,看你脸色真的很不好,本宫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对了,本宫叫人带了些好人参,一会儿叫你宫里的人收起来。你病了这几天,得好好补补。”

皇后缓缓起身,手搭在弯腰侯在一旁侍女的手臂上,转身对苏仪清交待:“还有,三天后城儿大婚,你还病着,不宜去观礼,就在这好好养着吧。”说完转身离去。

南璃死命拉着苏仪清的衣袖,拽着她屈膝行礼恭送皇后。

苏仪清俯身弯腰行礼,皇后走远后也没有起身,就维持着这样的动作,耳边是南璃哭着叫她的声音,忽远忽近的。

苏仪清想开口劝南璃,说她自己没事,可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最后腿一软,栽倒在冰冷的青砖地面。

苏仪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卧房的床上了,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外面天色尚亮,卧房里并没有人。四周很安静,可以看到阳光穿过窗子照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的尘埃颗粒。

苏仪清头依然很晕,躺在床上感觉仿佛置身在水波之上,飘飘乎乎的,她撑着身体缓缓坐起来,靠在床头,上午皇后说的话又出现在耳边。

她曾经以为,她和宋枫城的十年感情,是可以和现实中的利益和权力去搏一搏的;她知道宋枫城心怀社稷,不会拘泥于儿女情爱,所以如果宋枫城当真选择了孟婉茹,她以为他会光明正大的告知自己,放了自己,这段感情终成遗憾,但她心中永远会念着他。

可惜一切都是她以为,如今她彻底输了,可却不是输给宫中冰冷的人心算计,而是对宋枫城这个人,她错付了十年的信任。

苏仪清看着光线里起伏的尘埃,心下凄凉自嘲,这宫中的人生就像这尘埃一样,浮沉完全由不得自己。

窗外有人影匆匆经过,片刻后,门口传来侍女行礼声音。

这次,宋枫城没有再让人通报,推开门直接进了卧房。

苏仪清抬目平静看向太子,欲起身行礼。

想来宋枫城是匆忙赶来,外面连大氅都没穿,只着修身玄色长袍,带着一身寒气快步走过来,一向波澜不惊的神情露出少见的慌张,他按住苏仪清肩头,低声道:“母后来找过你?”

苏仪清无法起身,坐在床上,但仍是按规矩弯腰低头行了个礼。

宋枫城想扶她起来,苏仪清不露痕迹地躲了一下,语气疏离客气:“太子殿下,仪清正欲找殿下谈谈。”

宋枫城伸出的手落了空,动作一滞,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你说。”

苏仪清声音虚弱沙哑,却很沉静,道:“仪清六岁入宫,有幸跟殿下相遇相知,如今已经过了十年。这十年,仪清得殿下照顾,不胜感激。不过我想,仪清只能陪殿下到此了。三天后,殿下和孟家贵女大婚,仪清身体有恙,恐无法参加婚礼庆典,就在此恭祝殿下百年好合……”

宋枫城越听脸色越阴沉,最后仿佛凝了一层冰霜,打断了苏仪清:“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孤已经跟你解释了,这段时间想让你冷静下好好想想,这就是你想出来的结果?你难道想让孤悔婚?”

仪清平静直视宋枫城:“仪清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并没有让殿下悔婚。仪清理解殿下肩负社稷重担,有很多身不由己,所以仪清不怨。仪清会诚心祝福殿下,也请殿下放了仪清。”

宋枫城声音极度压抑,“放了你?你想去哪里?”

苏仪清平静依旧,“仪清会求父皇给仪清指个寻常人家男子,放仪清出宫,仪清不求大富大贵,能和夫君平安相守一生就好。”

“不可能。”宋枫城厉声打断,脸庞甚至微微扭曲,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可能会放了你。苏仪清,我们在这深宫中一起这么多年,以后你也别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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