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璃扶着苏仪清从香缘楼大门出来,门外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阵寒风吹过,苏仪清停住脚步,恍然立于川流不息的人流当中,突然间不知何去何从。
南璃连忙把抱在怀里的白狐裘披在苏仪清肩上,带着哭腔劝解着:“郡主,您先别急,也许有误会。”
南璃自己都乱了心神,直呼郡主,忘了此时苏仪清还是苏公子的打扮。
街边传来小摊摊主兴奋地大声叫卖声:“这可是太子爷看中的泥人,要买赶紧!”
苏仪清仿佛被“太子”这两个字惊醒,抬眼看去,那个卖泥人的小摊周围挤满了人。
苏仪清一个字一个字地吩咐:“南璃,去给本宫买两个泥人。”
南璃红着眼眶犹豫,看到苏仪清寒若冰霜的眼神,不敢多劝,让侍卫挤进小摊买了一对泥人。
侍卫捧着泥人回来,苏仪清面色木然地接到手里。
这是一对憨态可掬的新郎官和新娘子泥人,两人都穿着大红色的喜服。新娘子头顶盖头,新郎官手里还拿着一根如意秤,带着喜气洋洋地笑容。
苏仪清低头看着这两个泥人,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笑意。
身上这白狐裘是太子送来的,果然是上品,轻盈温暖,领口处的柔软毛尖随着风摇摆,扫过苏仪清的脸颊。
可苏仪清却感觉这狐裘每一根毛尖都带着嘲讽,密密麻麻扎得心痛难忍。
片刻后,她突然掀掉肩上的白狐裘,径直向前走去。
白狐裘直直落在地上,南璃惊呼一声,连忙捡起来,可是纯白皮毛上已经沾了不少泥土。
南璃顾不上拍打,抱着狐裘快走几步,急急追上苏仪清,劝着:“郡主,天这么冷,您先把这狐裘披上吧。”
苏仪清置若罔闻,手里紧紧攥着那两个泥人,一路脚步不停回到马车停靠的地方。
这辆马车是南璃在宫门口让侍卫临时安排的,装饰简陋,木板车厢,座位上也只铺了一层薄薄青毡,更不会有炭盆,车厢里寒气逼人。
苏仪清端坐在车座上,一直垂眸看着手中的泥人。
南璃试着把狐裘盖在郡主腿上,苏仪清立刻道:“拿开。”
南璃自小服侍郡主,她深知苏仪清的性子,平日对任何事都是风淡云清的,可实则内心倔强,还带着将门之后的骄傲,今日太子的事实在太过难以接受,她想劝却无从劝起,无奈只好收起狐裘,心乱如麻地陪坐在一边。
一路无话,回到鸿禧宫,苏仪清换回常服。
南璃暖了个紫红铜手炉塞进苏仪清冰冷的手中捂着,怕郡主不接,特意道:“这是事务处今年送来的新手炉。”
苏仪清坐在东暖阁的罗汉榻上,手里握着手炉,脸色苍白,依然一句话都没有。
南璃实在不忍,开口道:“郡主,您和太子自小一起长大,又有这么多年的情谊,最是了解太子。太子平日对您那么上心,奴婢觉得这件事应该有误会,您还是找太子殿下问问清楚,再做打算。”
苏仪清当然了解宋枫城,这么多年,他一直努力成为完美的储君,而自己可能是他在这条路上唯一的偏差。
一边是自己,一边是皇后,宋枫城一直在其中被拉扯。
如今,倘若皇后那边又加上国家大义,加上皇位,在他心中,又会孰轻孰重呢?
这一路苏仪清想了很多,如果宋枫城放弃了她,她可能都不会怪他。
可是宋枫城怎么能如此欺骗于她?
她仍然无法相信,也许是应该问个清楚。
苏仪清垂眸沉静许久,抬头对南璃吩咐:“去看看太子在哪里。”
南璃回答:“刚才奴婢已经去打听过了,今晚皇上要在泰平殿宴请北夷使团,太子会陪同参加。”
苏仪清似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开口道:“好,等宴会结束,本宫去找太子。”
今夜的冬至晚宴,跟以往正式宴会不同,皇上有意做成家宴形式,以示对使团的亲近之意。
所以皇上邀请皇后和一众儿女同聚,皇后则带了孟婉茹一同赴宴,她对皇上解释说,作为未来的太子妃,孟婉茹应该多参加此类场合,以学习进退应对。
宋枫城在宴会上看到孟婉茹也在,有一瞬诧异,他并不知母后会让她出席。
不过苏仪清没有列席,又让他松了一口气,一来他知道苏仪清不爱这种场合,二来他一直没能对苏仪清坦白和孟家指婚之事,拖得越久,他越心虚,不知如何开口。
当夜,泰平殿中灯火通明,其乐融融,一派祥和景象。
许是因为这次皇室家眷都在,蒙恩安分了许多,没有像之前那样嚣张桀骜,只是眼风带着玩味,偶尔扫过主座左侧的太子,以及下首不时含娇带羞看着太子的孟婉茹。
酒过几轮,宋枫城有些疲惫,白日虚与委蛇地带着孟婉茹逛了半天嬉市,晚上又要费心应酬使团。
感觉头脑有些昏沉,宋枫城起身向主座上的父皇禀告一声,退席更衣,顺便散散酒。
偏殿设有专门休息更衣之处,宋枫城去偏殿独坐片刻,喝了杯醒酒茶,自知他不便离开太久,于是起身打算回主殿。
刚打开殿门,大公主和孟婉茹正立在门口。
宋枫城背着手,神情淡漠,问道:“你们有何事?是父皇召唤吗?”
大公主笑道:“没有啦,是婉茹看殿下脸色疲倦,很担心,所以来看看殿下。”
孟婉茹低头小声道:“殿下是不是头痛?婉茹知道一种醒酒配方,已经让侍女去配制了,一会儿殿下喝一碗吧。”
宋枫城道:“孤没事,已经喝了醒酒茶,现在就要回去了。”
大公主见孟婉茹又面露伤心之色,忙说:“殿下,婉茹也是一片热心,索性宴会此时无事,殿下就稍等片刻,喝完再回去也不迟。”
正说着,有侍女用托盘端着一个青花瓷茶碗过来,弯腰行礼道:“孟贵女,醒酒汤已经按您吩咐熬好了。”
孟婉茹双手端起茶碗,奉到宋枫城面前,一双水蒙蒙的眼睛企盼地看着他。
宋枫城沉默片刻,接过茶碗,喝了几口,放回在侍女托盘上。
大公主在旁帮衬着笑道:“婉茹对殿下是真的上心,事事想着殿下,今日宴会上看殿下不舒服,就出来熬醒酒汤。哦,对了,还有上次那个枫叶荷包,那是婉茹亲自选材设计,又不眠不休连绣了三个晚上才做好的。”
孟婉茹害羞笑道:“殿下为国事操劳,臣女也不能分忧,这些都是小事,是臣女应该做的。”
大公主打趣:“这就是应该做的了?也是,那日我还听父皇和母后商量你和太子哥哥大婚的事呢。”
孟婉茹自知失言,早就脸红得像是要烧起来,拉着大公主的衣袖闹着:“大公主,你就知道打趣臣女。”
宋枫城面露不耐烦神色,冷声道了句:“孤该回去入席了。”说着便抬步绕过两人,向正殿走去。
大公主拉着孟婉茹,跟在太子身后,也回了正殿。
偏殿门口空旷下来,只余寒风阵阵,吹得悬在廊下的宫灯摇摇晃晃,影影绰绰地照出游廊红柱旁,苏仪清穿着件黑色大氅一动不动的身影。
她戴着大氅的帽子,只露出一张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看着太子一行人进入泰平殿正殿之中。
夜色深重,泰平殿的重檐庑殿顶仿佛一头怪兽,无声无息地蹲在黑暗之中,气势迫人。殿内的灯火闪烁,把人无声吸进去,连血肉都不剩。
呆立片刻,苏仪清仓惶踉跄后退几步,快步转身离开,却没想正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那人一身紫红色斜襟长袍,足蹬黑色长靴,身材魁梧,高大挺拔,苏仪清被撞得倒退几步,又被那人扶着腰站稳。
那人太高,苏仪清向上抬头,看到他浓眉深目,五官深刻,神态不羁,正是白日在香缘楼遇见的祁公子。
蒙恩看清大氅帽子下的那张脸,惊讶地挑挑眉,嘴角随即勾起笑:“苏公子?”
苏仪清被刚刚宋枫城之事冲击得心神大恸,无力应付蒙恩,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甚至连他扶在自己腰上的手都忽略了。
“怎么?苏公子,哦,不对,应该是郡主,不认识我了吗?”蒙恩笑着问。
下午从香缘楼回驿站不久,蒙恩就收到花容传来的消息,说是宫中有个名为苏仪清的异姓郡主,跟太子青梅竹马,感情很好,只不过不得皇后喜爱。所以,白日拼桌的苏公子想来就是苏仪清无疑。
郡主二字唤醒了苏仪清,她站直身体,拉开和蒙恩的距离。
胡乱地看了眼蒙恩,苏仪清垂下眼帘,敷衍道:“想来祁公子是北夷使臣,失敬,使臣进去宴会吧,本宫先离开了。”
说着,苏仪清低头快速离开,刚走几步,就被蒙恩拦住前进方向。
苏仪清向右转,蒙恩也跟着向右一步,继续挡着。
苏仪清不想与此人纠缠,又向左转,前方还是蒙恩紫红色锦缎长袍的胸膛。
苏仪清抬头,语气压抑:“使臣有何事?”
蒙恩身子微弯,戏谑着笑:“看起来郡主很伤心,我一向见不得美人难过,所以想着能不能为郡主做点什么?”
苏仪清向后退了一步,“不用。”
蒙恩“啧”了一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在香缘楼和刚才你都是看到太子和姓孟那个女子才会如此,对不对?”
苏仪清听到太子和孟婉茹的名字,神色压抑,却有一大颗眼泪毫无预兆地滴落眼眶,连忙低头掩饰拭去。
蒙恩又道:“要不我替你出出气吧?”
苏仪清很快答道:“不用,这件事跟太子没有关系。”
蒙恩哼笑一声:“你就不用替他掩饰了,我本来就看他不顺眼,整天道貌岸然,实际上这么辜负一个姑娘。”
苏仪清有点忍无可忍:“这跟使臣没有任何关系,抱歉,本宫要走了。”
说着苏仪清绕过蒙恩,快步离去。
蒙恩在她身后嗤笑道:“一直都说你们大宋是礼仪之邦,满嘴仁义道德,其实我看就是一群虚伪之徒,以皇上太子为首,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下人,怪不得屡战屡败。”
闻言,苏仪清本带着狼狈离开的背影立刻顿住,片刻后缓缓转身,宫灯照耀下的脸色依然苍白,却凤目威严,即使外面罩着大氅,也能看出她脊背挺直,一字一句道:“本宫本以为北夷民风与大宋不同,不该存心批判。可如今见使臣行事,强行纠缠本宫,甚至口出厥词,把无知无礼当做真性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当真担得起蛮夷之族的称呼。”
蒙恩嘴角带着无谓笑容,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削苍白的女子。
苏仪清与蒙恩对视片刻,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仪清:蒙恩,你好像也不怎么样,上来就跟我拌嘴……
蒙恩:宝贝,打是亲骂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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