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九,雪后初晴,冬日暖阳高悬于天际。
寒风稍缓,不再刮得人脸疼。
午后,楚家马车停在越宅门外,仆妇或抬衣箱或搬暖炉,忙忙碌碌,约莫两刻钟,方收拾妥当。
仆妇静立两侧,不多时,身穿浅白狐裘的女郎从宅子里出来,莲步轻移,行至马车边,缓步踏上车凳。
马车沿街而行,至楚宅门前。蔡三娘的贴身女婢,瞧见马车缓缓而来,走下石阶,快步迎了过去。
车门打开,女婢屈膝行礼,“四娘子安好。”
女婢在前引路,边走边道:“三娘子等的心焦,盼着见四娘子。”
越微霜莞尔,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走进蔡三娘的屋子,闻到浓郁的肉香,越微霜解开狐裘,笑着打趣。
“难怪着急忙慌地盼我过来,甚至还让女婢亲自来迎,原来是为了这遭。”
越微霜将狐裘递给身后的菊月,踱步到炭盆前,连连点头。
“唔,不错,总算不是块黑炭了。”
那日楚寒知生辰,越微霜仅瞧见竹架上串着块黑炭,至今不知蔡三娘烤的到底是何物。
蔡三娘坐在炭盆边,仰头看向越微霜,甚是得意,“且来尝尝我的手艺。”
说罢,蔡三娘抽出把小匕首,刀刃锐利,散发寒光,在烤好的肉块上轻轻一划,便切下块肉片。
刀尖插上肉片,径直送到越微霜的唇边,蔡三娘眼眸明亮,既期盼又忐忑。
越微霜看着刀尖上的肉片,往日即便是烤肉,亦有仆妇将肉块切好放入盘中,何曾见过这般豪迈的吃法。
她踟蹰片刻,还是微微倾身。
肉质鲜嫩,多汁香辣,越微霜眼睛一亮,赞赏地点点头。
“极佳!”吃下肉片,越微霜便感到热意,额角甚至冒出一层细汗。
蔡三娘见状,顿时欢喜不已,切下小块肉片,再次送到越微霜的唇边。
“你来前我便吃了小块,味道甚好,只是一时手抖,多撒了些红椒,生怕你不喜。”
越微霜不论在兰陵还是在皇宫,所食皆有定例,凡用膳皆八分饱腹,每道膳食皆不可多食。
然则,她却喜食肉,即便成为皇城中尊贵的太后,所吃所用亦不可随心所欲。
越家父母对越四娘子却甚是宠爱,甚至可以说是纵容,越四娘子瞧见喜欢的吃食,多吃了些,也无人训斥越四娘子。
但她缠绵病榻三月,脾胃虚弱,即便不似在皇城,用膳时无人在她身后,她亦不敢多食。
如此精细调养多日,眼下越微霜方才敢放开了吃这些。
两人围坐在炭盆前,边吃边烤。蔡三娘还让女婢温了壶桂花酿,清冽佳酿,散发淡淡桂花清香。
吃几块烤肉,饮下一杯好酒,宛若隐居深山的隐士。
越微霜仰头喝下杯中酒,双颊泛红,眼睛璀璨如星,“快活!”
“我今日一早便令人传信去了庄子,让他们备下新鲜好肉,明日我们吃个尽兴。”
蔡三娘轻叹,“我表兄烤肉的手艺极好,奈何他不喜烟熏火燎。唯有年节,姑母发话,他方动手做一回。”
蔡三娘端起酒壶,给二人的酒杯满上,酒壶已空,她微微蹙眉,嘟喃了两声,回头看向女婢。
“再去拿一壶,我要与四娘喝个痛快!”
她们在自个的院子,身边并无外客,女婢便不愿扰了两位女郎的雅兴,闻言转身离开,小会功夫,便又端来壶温热的桂花酿。
两壶桂花酿、一大块烤肉下肚,两个女郎歪歪斜斜地靠坐在软塌上。
越微霜看向窗外,天色已然全黑,廊下点燃红灯,她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蹭了蹭软枕。
前世二十年,直至今日,她方知晓何谓“活着”,她方觉得自己是个鲜活的人,而非提线木偶。
蔡三娘热得满头是汗,不由自主地扯了扯衣襟,盯着窗外看了半晌,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四娘,我们去梅园赏梅吧!”
越微霜愣住,还未回神,便被蔡三娘拉住手腕,整个人离开软塌,站了起来。
不等女婢上前,蔡三娘拖着越微霜便要出门,“外面好舒爽啊……”
众女婢骇了一跳,菊月率先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拿来自家小娘子的狐裘,快步追上去。
蔡三娘的贴身女婢,亦捧起斗篷,“小娘子莫急,披上斗篷再出去。”
蔡三娘皱紧眉头,挥开女婢的手,扯下身上的斗篷,甩进女婢的怀中。
“我现下热得很,不要裹这劳什子,快快拿开。”
“小娘子,已然入夜,外面北风正紧,小娘子便披上斗篷吧。”女婢柔声哄劝,作势便要为蔡三娘披上斗篷。
奈何,蔡三娘直接扯下斗篷,扔在地上。
寒风拂面,即便菊月的动作极快,狐裘裹得严严实实,越微霜仍打了个寒噤,稍稍清醒。
她屈膝蹲下,捡起地上的斗篷,轻轻拍了拍,包裹住蔡三娘。
“外面正起风呢,你饮了酒,身上确实热,却也极易着凉。”
越微霜边系带子,边柔声道:“你若着了凉,明日可去不了城郊了,你还想不想去泡温泉汤子了?”
蔡三娘闻言,不再推拒,乖乖站好,到底是将斗篷穿上了。
女婢见状,轻呼口气,朝越微霜行了一礼,感激道:“奴谢过四娘子。”
蔡三娘侧身,对女婢道:“给我拿两盏新扎的花灯,我要自己提灯,与四娘去梅园。”
蔡三娘已然喝醉,唯恐她闹起来,让娘子担忧,众人只得顺着她,立即寻来两盏新扎的花灯。
蔡三娘将花灯提高,仔细瞧了半晌,笑眯眯地转头。
“四娘你看,这是姑母为新年特意画的花样,令人扎的兔子灯,你我皆属兔,各提一盏。”
越微霜晕晕乎乎的,垂眸看见递到近前的花灯,无意识地伸手接了过来。
精致小巧的兔子,身上画着吉祥纹样,两只眼睛红彤彤的,活灵活现,甚是可爱。
蔡三娘左手提灯,右手握住越微霜的手,踏出院门,径直走向梅林。
众女婢放心不下,立即跟上去,谁知,蔡三娘沿小径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转身向后,“独自赏梅,你们跟上来作甚?!”
众女婢齐齐躬身,停在原地,不敢再上前,眼见两位女郎便要消失在小径,菊月偏头,看向蔡三娘的贴身女婢。
二人对视片刻,心有灵犀地抬步向前,疾行片刻,便瞧见远处的两盏兔子花灯,登时脚步放缓。
明月高悬,月光如水,洒在皑皑白雪上,雪光明亮,即便无灯,亦可看清脚下的路。
越四娘子知晓梅园所在,但眼下越微霜却不想回忆越四娘子的往昔,她宛若初来乍到者,兴致勃勃地随主家游园。
沿小径而行,穿过长廊,再行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梅园。
冷风吹拂,梅香沁鼻,暗香浮动。
楚宅梅园,种植上百梅树,从初冬至仲春,均有梅花绽放,寻常如宫粉、朱砂,珍贵如洒金、绿萼。
实乃陇京冬日一景,即便越微霜深居慈宁殿,亦对此有所耳闻。
奈何楚家冬日,仅在楚寒知生辰时方会设宴,请各家入园赏梅。
今年因楚寒知大病一场,为谢病中同僚探看,是以各家方能入园赏早梅,又能在冬至日,入园赏各色梅花。
但越微霜每次来楚家,梅园均宾客满园,人流如织,越微霜不愿与人挤挤挨挨,是以至今未去过梅园。
熟料,今日倒得了巧,可入园一观。
越微霜提灯穿过月亮门,入目便是满园盛景。
各色梅花在雪色月光下,傲然绽放枝头,或粉红或浅白,或已然绽放或含苞待放,因昨日下过雪,花瓣与树枝上还有残雪,二者相映成趣。
蔡三娘松手,大步走进梅园中,立于一株绿萼树下,回首看向越微霜,笑着招了招手。
“四娘快来。”
越微霜踩在积雪上,簌簌轻响,身后留下一串小巧的脚印,以及狐裘扫过的浅浅痕迹。
“这是五年前,你我共同种下的绿萼。”蔡三娘抬手,折下一枝花,微微踮脚,簪在越微霜的发间,“四娘忘了也无碍,我自会告诉你。”
越微霜心中一暖,抬眸挑了许久,亦折下花枝,插在蔡三娘的发间,端详片刻,笑得眉眼弯弯。
“娇艳无双。”
蔡三娘摸了摸发髻,呼出口热气,轻笑出声,笑声渐大,“四娘,我今日委实开怀。”
连园外的众女婢听到笑声,亦忍不住弯起唇角。
越微霜扬唇,漂亮的桃花眼笑成了小月牙,安静地看着蔡三娘穿梭在梅林中。
蔡三娘已经喝醉,又在林中乱跑一圈,酒气上涌,脚步不稳,身子跌跌撞撞。
眼见蔡三娘即将摔倒在地,越微霜眸光一凛,笑意顿消,近乎小跑走向蔡三娘,不忘出声唤人。
“菊月,玄月!”
院外的菊月玄月听到喊叫,当即转身进院,环顾四周,神色焦急。
然而,林中不见兔子花灯,万幸月光明亮,菊月走了几步,便瞧见自家小娘子,以及小娘子身侧的楚家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