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三郎支起左腿,被楚寒知这般无礼对待,却不见怒气恼意,反而嘴角噙笑,眼神暗含打趣。
“今日的寿星公,不在前院陪客收贺仪,反倒躲在屋中刻私章,这是何意?”
楚寒知避而不答,而是走到一旁的书案边,收好散落在桌案上的各色刻章用具,诸如刻刀印床等物。
收拾妥当,他方抬眸对上丘三郎的眼睛,“已经和三娘说清楚了?”
丘三郎放下支起的腿,正襟危坐,耳廓微红,不复刚刚的言笑晏晏,连说话都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嗯,说、说好了。”
“那日你说淄州长孙氏有意求娶三娘,当夜我便写信回鲁南,让我阿耶阿娘去丰州求亲。”
“但此事乃我自作主张,不知三娘心意,我心中委实难安。”
“如今既知她的情意,我便心安了。”
丘三郎顿了顿,轻笑出声,朝楚寒知作揖,“日后,便要唤你一声表兄了。”
楚寒知闻言嗤笑,冷冷道:“舅父与我阿娘还未应允,你唤何人表兄?”
说完,楚寒知抬步走向里间,将丘三郎独自留在外间。
丘三郎默然,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鼻尖,自知楚寒知因何恼他。
他沉思片刻,试探道:“我那处还有块珍藏的昌化鸡血石,红如朱砂,晶亮如玉,刻章极佳。”
“你那等精妙的技艺,当配这般好石料。”丘三郎又道。
楚寒知停步转身,语气平淡,“三娘早前便央求阿娘,闹着要去西郊庄子。”
他蹙眉打量丘三郎,将丘三郎从头至尾看了一通,语气透着些许勉强。
“阿娘让我休沐时,送三娘去庄子上,你若得空,初十那日便一道来吧。”
罗毅将消息互通之地放在西郊密林,传的又是极要紧的消息,周边定然守卫森严。
他打算那日趁夜前往密林打探,然而,温泉庄子上还有两位女郎,若夜间闹将起来,恐女郎们受惊。
丘三郎虽是儒生,喜好读书不爱舞刀弄剑,但世家子弟,总有傍身护体的功夫。
且丘三郎是鲁南丘氏的郎君,若有外人寻到庄子上,听到鲁南丘氏的名头,自要掂量几分再行事。
丘三郎眼睛一亮,“初十?!”
他甚至站起身来,学着江湖人士的做派,抱拳行礼,“初十那日,我定早早过来,多谢表兄告知。”
“呵。”
楚寒知冷笑一声,衣袍摆动,大步走进里间,“莫忘了将鸡血石带来。”
那厢,后院小书房。
蔡三娘双手交叠,趴伏在软塌上,双颊泛红,时不时发出几声轻笑。
越微霜坐在旁侧,见状无奈摇头,看蔡三娘的眼神却很是柔和,甚至透着些许长辈方有的慈祥。
情窦初开的女郎,骤然得知心仪之人亦倾心于己,便欢喜得痴傻了。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两盏茶,许是一个时辰,蔡三娘终于察觉到旁边的越微霜。
她吐了吐舌尖,既羞又怯,宛若早春时节,枝头绽放的粉桃,“四娘何时来的?”
越微霜无声轻叹,指尖轻轻点了点案桌,“热茶都添了三回,你说我何时来的。”
蔡三娘瞪大双眼,终于从软塌上起身,“怎的无人唤我,让你枯坐这般久!”
越微霜挑眉,笑脸盈盈地看过去,“你如何知晓我并未唤你?”
“我蹲在你面前,唤了你好几声,谁知某人却恍若无觉,我只好在旁边坐等。”
越微霜抬手,指尖画了个半圈,虚虚地指向不远处的女婢。
“你若不信,大可问问。”
蔡三娘理亏,扯住越微霜的衣袖,轻轻晃了晃,柔声赔不是。
“四娘,我并非有意为之,下次四娘唤我,声音再大些,我定不会再如此。”
两个人挤成一团,不远处的众女婢莞尔偷笑。
蔡三娘的贴身女婢,回头朝身边众人使了个眼色,率先转身离开屋内,菊月玄月见状亦抬步跟上。
顷刻之间,小书房内便仅剩两位女郎。
越微霜偏头,笑眯眯地看向身侧的蔡三娘,半打趣半认真,“谈得如何?”
蔡三娘挨着越微霜坐下,双手抱住越微霜的手臂,歪头靠在越微霜的肩头,轻声细气。
“他说,前些时日,得知长孙氏有意求娶,他便当即写信回鲁南,让阿耶阿娘去丰州提亲。”
意料之中,越微霜暗暗点头,明明连送礼都需借用楚寒知的名头,紧要关头,还算明白轻重缓急。
若丘三郎得知长孙氏有意求娶蔡三娘,仍无动于衷、唯唯诺诺,那丘三郎此人便并非良人,不值得蔡三娘托付终身。
“蔡夫人可知此事?”越微霜温声问道。
蔡三娘摇头,“姑母不知他会去丰州提亲,但……”
蔡三娘蹭了蹭越微霜的肩,头低得厉害,让越微霜无法看清她的神情。
“但,姑母知晓我心仪于他,倾慕他许久。”
越微霜颔首,委实忍不住,抬起并未被抱住的手,揉了揉蔡三娘的头。
“既如此,你便安心吧,丘三郎并非宗子,你们二人门当户对,彼此有情,丘家长辈应当不会阻拦。”
蔡三娘的阿耶对她宠爱有加,丘三郎又是楚寒知的至交好友,蔡夫人应当也清楚丘三郎的品性,亦不会反对这桩婚事。
丘家前往丰州求亲,蔡家点头允婚,此事便成了。
“你且安心待嫁,旁事自有长辈至亲为你操持,无需担忧。”察觉到蔡三娘淡淡的不安,越微霜柔声安抚。
蔡三娘却转而环抱住越微霜的腰,“若嫁作他人妇,日后要再见阿耶阿兄、姑母和你,便不似如今这般容易了。”
越微霜不知该如何安抚,她为万俟氏贵女时,亲缘淡薄,离开兰陵北上来到陇京,成为中宫皇后。
于她而言,无非是换个地方度日罢了。
而蔡三娘却自小被父兄娇宠养大,蔡夫人虽是姑母却如亲母,楚寒知对她亦如亲妹。
亲友和睦,蔡三娘自幼无忧无虑,如今至许嫁之年,即便未来郎婿是心仪之人,亦难免惶惶不安。
“鲁南那边收到丘家阿兄的来信,必要准备一番方会去丰州求娶,一来一回,两家定下婚事,三书六礼又要耗费诸多时日。”
越微霜戳戳她的脸颊,莞尔道:“你即便想明日成婚,那也不成。”
蔡三娘羞得连脖子都透着粉晕,拧了下越微霜的腰际,越微霜笑着连连躲闪,两人闹成一团。
“我何时说了想早些成婚?!”蔡三娘追着越微霜不放。
越微霜笑歪在软塌上,“既不想早些成婚,那何必担忧?不若珍惜眼前,多陪陪蔡夫人,再写封家书送去丰州。”
“不过,想来蔡夫人要操持你家表兄的婚事,无暇陪你。”越微霜单手撑腰,揉了揉被掐的腰际。
蔡三娘不再闹她,倚靠软枕斜坐在越微霜旁边,闻言长叹一声,“姑母有闲得很。”
“你今日过来,可曾瞧见除你之外的其他未婚女郎?”蔡三娘瞥了眼窗外,低声道。
“正是。”越微霜亦压低声量,“我还未问你,这是何故。”
蔡三娘摇头,“我与姑母已经拟定好宾客名单,陇京城中,尚未婚配的女郎,姑母皆打算下帖邀请。”
蔡三娘顿了顿,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越微霜的方向靠,凑到近前,声音越加细小。
“然而,表兄下衙归来,听闻此事,当夜便与姑母长谈,翌日,姑母便重新拟定名单。”
越微霜了然,看来这位楚氏麒麟子确实有了心上人,如此便无需大张旗鼓地相看,却不知对方是哪家女郎。
楚寒知及冠多年,迟迟未婚,如今红鸾星动,想来他心仪之人当是极好的女郎。
“故而,今日除你之外,并无旁人。”蔡三娘往后一躺,笑脸盈盈道。
越微霜端茶盏的动作顿住,手停在半空,悬了两息方送到唇边。
她垂下眼眸,自嘲地笑了笑,到了越四娘子的身上,果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楚寒知对她另眼相待,应是猜到了她的身份,因所学礼仪与学识,敬重身为先帝皇后、已故太后的她,并非情爱之意。
“对了。”
蔡三娘挪动身子,翻身面对越微霜,眉眼弯弯透着欢喜,“我亦问过姑母和表兄,表兄初十休沐有空暇,他会送我们去城郊庄子。”
“你可得早一日过来,初十那日,我们早些出发,白日在庄子上烤肉,夜间便泡温泉汤子。”
蔡三娘眼睛明亮,已然迫不及待,“我们多住几日,待表兄下次休沐,再来接我们归家。”
“如此甚好。”越微霜颔首,“等会见到我阿娘,我便和她说。”
蔡三娘眨眨眼,歪头枕在右手手臂上,“昨日我便央求姑母,姑母自会与婶娘说,你便安心收拾好行李,我初九那日,派人去接你。”
“过完冬至,无需多久便是除夕,顶多三五日,再多却不行了。”
越微霜学着蔡三娘的模样,斜躺下来,戳了戳蔡三娘肉乎乎的脸颊,“腊月事多,我需在家帮阿娘,长姊在河东,阿娘独自料理内务太过劳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