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湖水成冰,唯有红梅在白雪中开得耀眼明艳。
此时无人在湖边看残荷,皆在梅园中踏雪赏梅。
越微霜沿湖而行至水榭,水榭内窗牖敞开,然而屋内却有炭盆,火光猩红,随风忽明忽暗。
临窗的案桌上,甚至还有冒着热气的茶水。
越微霜环顾四周,却不见他人的身影,暗自猜测,许是来楚宅赴宴的宾客。
她不知对方是郎君还是女郎,是何身份,若再留在此地,恐有失礼之处。
越微霜并未多留,转身准备离去,却见湖边的小径上,有道身影缓缓而来。
素日穿浅淡衣袍的郎君,唯有官服是绯色的郎君,今日因是寿星,穿了件枣红绣白梅的宽袖衣裳。
郎君立于阶下,微微仰头,看向高处水榭上的女郎,眉眼柔和。
越微霜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永宁元年的含元殿,年少的状元郎,不敢直视殿中起舞的舞姬,眼神躲闪之间,竟撞上她的视线。
楚寒知拾阶而上,越微霜平静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行至近前,她行礼道:“楚阿兄安好。”
楚寒知颔首,垂眸莞尔,“为何不进去?”
“屋中似有人,恐扰他人雅兴,便想另寻旁处。”越微霜轻声解释。
楚寒知抬头,看向水榭内,茶水热气渐消,盆中炭已燃过半,楚寒知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回首对瑞叶道:“去换盏茶,添些炭。”
瑞叶躬身离开,唤来二三奴仆,将水榭重新布置一番,甚至还有仆妇手提食盒,送来三碟精致茶点。
“可要进去观残荷?”楚寒知低声询问。
越微霜瞧见这般阵仗,已然猜到之前所见,并非宾客临湖赏荷,而是楚寒知有意为之。
她却不知,偌大楚宅,楚寒知怎笃定她会来水榭,而非他处。
以往楚寒知过生辰,越四娘子亦随母赴宴,越四娘子到了楚宅,自是与蔡三娘同进同出,为楚寒知贺寿。
然而,她回想越四娘子的往日,楚寒知却从未给越四娘子单独备茶。
想起楚寒知借蔡三娘之手,送来的绿豆糕,越微霜看向水榭中的郎君,眸光微沉。
越四娘子生性活泼,若让她坐在水榭中,静坐赏荷,她定会早早离去,自不会往水榭这方来。
但她喜静,眼下楚宅宾客满座,梅园赏花、前院听戏,唯有水榭无人。
她从蔡三娘的院子里出来,沿湖而行,终将到达水榭。
若仅有绿豆糕,她尚且能说楚寒知是误打误撞,巧合罢了。
然而,绿豆糕是楚寒知特意吩咐后厨所制,面前雅致妥帖的水榭,亦是楚寒知吩咐奴仆所布置。
越微霜在楚寒知的对面坐下,垂首低眉,掩下眸中骇然不安。
她入宫前,从未见过楚寒知,万俟氏亦与楚氏无冤无仇。她入宫后,仅在含元殿中与楚寒知有两面之缘,亦毫无牵扯。
若楚寒知起疑,三番两次试探,她寻个由头,便能搪塞过去,毕竟她有越四娘子的所有记忆,无人知晓她是魂魄附身。
如若楚寒知已然笃定她是万俟霜,无论绿豆糕还是提前布置水榭,皆非试探,却不点破她的身份,又是何意。
越微霜轻抿唇,端起茶盏,入口微苦,回味甘甜,是上好的普洱,亦是她素日所饮。
瑞叶上前,将食盒中的糕点一一摆好,浅黄绿豆糕,白润牛乳糕,甜腻龙须酥,唯有绿豆糕放在越微霜的近前。
越微霜垂眸,惶惶不安终散去,已然彻底冷静镇定。
楚寒知并非蠢笨之人,楚氏麒麟子,心细如发,他如此这般,俨然已经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他既不告知旁人,亦不出言点破,她便当做不知,静观其变。
日后舞弊案事了,他们二人再无牵扯,楚寒知若有所图,定会直白道出,若无所图,她便欠楚寒知一个人情,往后再寻机还他。
想通其中关窍,越微霜放下茶盏,笑脸盈盈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郎君。
“今日楚阿兄生辰,四娘恭贺楚阿兄前程似锦,万事顺遂。”
楚寒知嘴角轻轻上扬,他挑了下眉,伸手向前,掌心向上。
“生辰贺仪?”
越微霜一噎,反应极快,淡定自若道:“阿耶与阿娘备了不少贺仪,楚阿兄晚些时候,可看看礼单,应当有楚阿兄喜欢的贺仪。”
“那些均是越家置办的贺仪,你的呢?”楚寒知收回手,手持紫砂壶,为她倒了杯热茶,慢条斯理道。
越微霜抿唇沉思,一则楚寒知猜到她的身份,却并未广而告之,此举对她有益。
二则,楚寒知出手帮她调查科场舞弊案,让她得以顺利为越四娘子报仇。
于情于理,她似乎确实应当另备贺仪。
茶香袅袅,越微霜抬头对上楚寒知的眸子,神色甚是坦然,“此前并未单独备下贺仪,不知楚阿兄喜欢何物,我好去寻来。”
即便是越四娘子本人,对楚寒知亦知之甚少,更遑论久居深宫的她了。
既诚心想要送份贺仪,自然要送合意喜爱之物。
楚寒知偏头,看向窗牖外的残荷。
残荷立于冰上,莲蓬虽垂头,但冰面之下有锦鲤游动,岸边更有迎风绽放的寒梅,毫无萧索之意。
“那日在三娘院外,你说所弹曲调乃你所编,曲调虽好,却太过清冷。”楚寒知直身端坐,“若要送贺仪,不若送首你新编的曲调。”
楚寒知顿了顿,又道:“此事不急,待你有了新曲再送。”
编首新的曲调?
此事不难,越微霜颔首,大大方方地应了下来。
楚寒知见她应允,脸上浮起笑意,眸光柔和。
“这些时日,我已然摸清罗毅往外传信的日子,若无事则逢十送一回,若有要紧事,则当日送出。”
楚寒知放下茶盏,缓缓出声。
越微霜在心底暗暗算了算,若快马加鞭,楚寒知特意传出的“风声”,约莫这两日便送到淄州了。
长孙氏的家主得到消息后,定不会坐以待毙。
“你行事是否隐秘,他们是否会查到消息出自你之手?”越微霜拧眉,面露担忧,语速稍急。
楚寒知摇头,声音轻柔,“莫要担忧,消息出自百书斋。”
楚寒知并未明言,但越微霜已然明白话中意,她轻挑眉,眨了眨眼,眼珠灵动。
百书斋暗中做的本便是消息的买卖,消息出自百书斋,外人只能买,却不知卖消息的是何人。
“腊月初十,罗毅定会派人前往西郊。”
楚寒知垂眸,右手轻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恰好家母在西郊有座庄子,临近初十,我便让三娘接你去西郊。”
蔡三娘早些时日便说过,她帮蔡夫人操办完楚寒知的生辰,她便央求蔡夫人,让她去郊外庄子泡温泉汤子。
西郊多山,山间多温泉汤子,陇京城中不少达官显贵,皆喜好在西郊置办庄子。
庄园隐于林间,冬日寒冷,但凡在西郊有庄子的人家,隔三差五便出城前往西郊。
车多人多,浩浩荡荡,罗毅身边的奴仆,混在人群中,便不易被旁人察觉。
越微霜点头,“有劳楚阿兄费心。”
她虽摸不清楚寒知猜到她的身份,却隐瞒下来的真实意图,但他不顾背后风险,出手帮她,思虑周全,亦是事实。
眼下形势,楚寒知是友非敌,至于日后如何,且行且看吧。
况且,她如今乃六品主事之女,即便身后有越氏族人,以楚寒知的聪慧,家世官职,他要对她如何,她也无计可施。
日头渐高,前院的丝竹声随风飘来,欢喜热闹。
饮完茶,吃过糕点,炭火燃尽。
楚寒知与越微霜先后起身,缓步离开。
楚寒知送她至小径岔口,停下脚步,左手背在身后,宽袖垂落,“三娘此时应当在小书房,走出这条小径,便有仆妇带你过去。”
越微霜垂眸行礼,仪态大方,“多谢楚阿兄。”
礼毕,越微霜转身沿小径而行,小会功夫,身影便消失在白雪红梅中。
在她身后,楚寒知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驻足良久,方转身踏上另一个路口。
小径尽头乃楚寒知所住院落,庭院覆盖厚厚积雪,白雪皑皑,显然是有人特意叮嘱奴仆无需扫雪。
楚寒知正欲走向书房,却见主屋的窗子上有道人影,楚寒知顿时皱紧眉头,快步走向主屋。
窗牖边的小榻,丘三郎斜坐于榻上,手上捧的并未是书卷,而是一块尚未雕刻好的玉章。
细腻白玉,夹杂些许红,这抹绯红却并未雕刻成红梅、海棠或牡丹。
丘三郎看着手中的玉章,疑惑不解,听到脚步声,抬眸看向门边,当即晃了晃手上的章子,笑问:“这上面雕的是何物,我瞧着,竟像是霜雪之花?”
楚寒知紧抿唇角,面色阴沉,大步走到丘三郎的面前,二话不说,便将玉章拿了回来,拧眉仔细检查一番,确认无丝毫磕碰后,方面色稍霁。
他将玉章收进袖口,贴身放好,这才直直地看向丘三郎,“你不去书房看书,怎的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