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过半,越加寒冷,北风呼啸,天色阴沉沉的。
眼见便要下雪,路边商贩纷纷挑担归家,唯有两侧的商铺,依旧开门迎客。
越微霜裹紧斗篷,仅露出一双眼睛,走下马车,抬步走进品茗居。
品茗居的店小二瞧见有客进门,连忙迎上前,然而还未走近,旁边便冒出位郎君,将女郎引到了楼上。
品茗居二楼,兰字雅间。
屋门推开,越微霜缓步走进去,摘下兜帽,入目便是身穿官服的楚寒知。
头戴乌纱,身姿挺拔,腰带束紧,宽肩窄腰,绯色圆领官服衬得整个人越加眉目俊朗,温润儒雅。
虽是书生,却并不文弱。
今日并非休沐日,楚寒知此时要见她,定是有极其重要的事。
越微霜嘴角含笑,行礼道:“楚阿兄安好。”
楚寒知还礼,开门见山,“你所画的罗家奴仆,前日悄然出城,消失在西郊密林。”
说完最要紧的事,楚寒知才将前因后果缓缓道来。
“那奴仆得知你失忆后,当日便出城了,翌日宵禁前,方夤夜而归,被我的人瞧见。”
楚寒知左手背在身后,“但自那日后,罗家便毫无动静,然则,风声传出,前日罗毅应当有所耳闻,这才派遣心腹奴仆前往西郊送信。”
越微霜颔首,楚寒知的推测很是合理。
自先帝崩,新帝兴科举,长孙氏即便通过舞弊,令族中子弟得了功名,但会试与殿试还未过,他们亦无法入朝为官。
长孙氏无人在陇京,无法快速得知京中消息,便需罗毅往淄州送信,然则陇京城中,处处是耳目,行事多有不便。
如此,他们便在西郊密林,传递消息。
“休沐时,我会去西郊探探,若有消息,再告诉你。”
楚寒知微微低头,眸光温柔地看向身侧的女郎,声音轻柔。
越微霜却眉头紧锁,摇了摇头。
“楚阿兄莫要冒险,长孙氏长居淄州,即便军功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但好歹与西戎打了多年,能被他们派来都城,传递紧要消息,定非寻常人。”
“如今,敌在明我在暗。”越微霜挑了下眉,嘴角上扬,“不若静观其变。”
越微霜顿了顿,语气稍沉,“还有两个合谋者,我们不知他们是否在都城,若不在都城,传递消息亦需时日。”
“我们不急,但他们得到消息,定然如热锅上的蚂蚁。”
越微霜轻笑,眼眸明亮,脸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楚阿兄不若静等些时日,说不定过些日子再去密林,会有意外之喜。”
楚寒知沉思片刻,点头道:“言之有理。”
“若此时前去打探,许会打草惊蛇。”楚寒知莞尔,定定地看着越微霜,“还是你想得更周到些。”
面前的郎君长得着实赏心悦目,被他这般看着,越微霜委实有些扛不住,不得不偏头看向另一侧。
楚寒知方察觉自己的举止颇有些孟浪,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
越微霜听到咳声,蹙眉回头,担忧地看向楚寒知。
“楚阿兄的病还未痊愈吗?月初见你时,你便咳嗽不止,如今已过去半月,怎的还咳?楚阿兄可有寻太医?”
一叠声的询问,楚寒知愣怔,鬼使神差地又咳了一声,眼见面前的女郎担忧越深,楚寒知摸了摸鼻尖,眼神飘忽。
“已经寻过太医,太医说七月大病伤了根基,需好生调养。”
“如何调养?”越微霜追问。
楚寒知帮她良多,现下身子有疾,迟迟未见好,于情于理,她都要关切一二,“家中还有川贝,清热润肺,可治咳疾,待我归家,便让人送些过去。”
唯恐楚寒知拒绝,越微霜又急急道:“我外祖家在蜀地,前些时日来送节礼,有好些成色极佳的川贝,即便是宫中,也难得一见。”
她所言不假,当时看到那盒川贝,她甚至惊了片刻。
女郎神色严肃,看过来的眼神亦是认真不已,楚寒知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硬着头皮假装还未痊愈,又轻咳两声。
“既如此,便先谢过了。”
越微霜浅笑,落落大方,“楚阿兄莫要见外,你是三娘的表兄,我与三娘亦是相伴长大的好友,你在我心中,与我的两位兄长无异。”
楚寒知闻言,咳声止住,眼睑微垂,嘴角紧抿,在她心中,他仅是寻常兄长么?
楚寒知眯了眯眼,放下抵在唇边的右手,仿若寻常闲谈,漫不经心地出声询问。
“绿豆糕,可喜欢?”
越微霜嘴角的笑意渐消,眼底暗藏淡淡茫然,若有所思。
当日送绿豆糕,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越微霜微不可察地打量楚寒知的神色,然而,此人面色不变,神情如常,她委实看不透他。
明明他被钦点为状元郎,她在含元殿初见他时,他还是个青涩的少年郎君,喜怒皆形于色。
她高坐上首,整个含元殿一览无余。
年轻貌美的状元郎,坐在阶下,不爱饮酒,除了新帝举杯外,其余人敬酒,皆是轻轻碰了碰杯沿。
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却在观殿中舞姬起舞时,悄悄红了耳尖,不敢抬眸直视。
她当时忍笑,忍得极其辛苦,谁知,五年过去,这位郎君在官场浸淫多年,竟修炼成了狐狸,难以捉摸。
越微霜既看不透他,索性破罐破摔,大大方方地点头,“多谢楚阿兄送的绿豆糕,我甚是喜欢。”
越微霜学着往日越四娘子得到新鲜吃食的模样,歪了歪头,笑脸盈盈,“可是楚阿兄自家的方子,味道与别处颇有不同。”
楚寒知见她确实喜欢,并非作假,颔首笑道:“是我偶然得到的方子,你若喜欢,下次三娘去寻你,我再让后厨做。”
越微霜细思这几句话,眼睛睁大,她快速低下头,掩去眸中的惊诧。
所以昨日她拿到的绿豆糕,是楚寒知特意叮嘱后厨做的?!
已然过去五年,她亦记不清当日宫宴,她吃绿豆糕时,是否被楚寒知瞧见,若真被瞧见,仅凭绿豆糕,楚寒知应当也无法猜到她的身份。
但楚氏麒麟儿,聪慧过人,蛛丝马迹便可推出前因后果,她好不容易摆脱万俟氏,从慈宁殿中出来,她不敢冒险。
“但是,相比绿豆糕,我更喜欢甜甜的龙须酥。”越微霜抬眸,宛若不谙世事的小女郎。
谁知,楚寒知竟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昨日将绿豆糕给三娘时,她便说你嗜甜,最爱的糕点是龙须酥。”
“龙须酥虽好,但其他糕点亦可尝尝。”楚寒知嘴角噙笑,“你说呢?”
越微霜再次茫然,楚寒知到底是何意?到底有没有猜到她的身份?
她在越四娘子的身上醒来前,她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已死之人,借尸还魂,是仅会出现在说书先生口中的奇谈趣闻。
“啪——”
似是隔壁雅间的茶盏落地,清脆碎瓷声响起。
越微霜身子微颤,回过神来,此音似雾中铃音,让她拨云见日,杂乱的脑子渐渐清晰。
即便楚寒知猜到她的身份又如何,她如今是越家的小娘子,阿耶是越皓,并非万俟氏的家主。
无论何人问她,她皆是一句话,她是越微霜,除了越家小娘子的身份,再无其他。
她有越四娘子的记忆,旁人如何验证她是借尸还魂。
想通其中关窍,越微霜不再紧绷着身子,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
眼底的戾气散去,越微霜眉眼柔和地看向楚寒知,“楚阿兄可还有旁的要紧事?若无事,我便归家了。”
越微霜作势便要行礼离去,楚寒知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拦住她。
越微霜抬眸,似诧异似惊愕,楚寒知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他顿了顿,立即收手背在身后。
“楚阿兄还有事?”越微霜轻声问。
楚寒知无意识地摸了下耳尖,偏头看向旁边的桌面,“昨日三娘去寻你,你可看到帖子?”
蔡三娘带了许多东西,既有给她的,还有给她阿娘的,蔡三娘又着急忙慌地拉她去看鲁班球,她除了那盒点心,其他均未细瞧。
但“帖子”二字却不难猜,她点头反问,“可是冬至那日宴请的帖子?”
楚寒知眼睛微亮,“正是。”
他停顿片刻,小心试探又透着些许期待,“你可会来?”
“自然。”
越微霜颔首,笑得眉眼弯弯,很是坦然,“我与三娘昨日便说好了,这些时日,她在家中帮蔡夫人处理内务,我则跟着阿娘拟定礼单,到了冬至那日,再一块玩闹。”
楚寒知默然,原来还是为了三娘……
罢了,年幼便入宫,还未及笄便成为太后,身边除了女官便是宦者,她不懂情爱之事,亦是常理。
如今既知她安然无恙,是陇京城中自由自在的小女郎,时常可以见她一面,他便安心了。
至于其他事,楚寒知无声轻叹,且慢慢来吧,操之过急反而容易出岔子。
“啪——啪啦——”
又是碎瓷落地之声。
楚寒知皱紧眉头,看了眼声音传来的方向,严肃且冷静。
“你先回去,若有新的消息,我再传信告诉你。”
隔壁雅间的动静越来越大,越微霜亦不敢逗留,闻言快速点头。
“好,我这便归家,楚阿兄亦要好生调养身子,大病初愈,莫要过度操劳。”
两人行至门边,楚寒知打开门,越微霜正要戴上兜帽,对面雅间的门便被人由内打开,似是开门瞧热闹的茶客。
越微霜闻声抬眸,与正前方郎君的眼睛对个正着,她的动作僵住,弱弱出声喊人,“三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