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倦鸟归林,行人还家。
两辆马车缓缓行驶在街道上,暮色四合,街道两边的商铺,陆续点灯。
前方的马车,在越家所在的街道口停下。
越微霜从车窗处探出头,偏头向后,看着不远处的楚家马车。
瑞叶站在车边,朝车内说了句话,车帘掀开,楚寒知侧身看向前方的马车。
光线幽微,女郎靠在车窗上,笑脸盈盈,“楚阿兄送到此处便可,天色已晚,阿兄早些归家。”
越微霜出门时,并未告知阿娘出门见楚寒知,仅说要去东篱居喝茶听书。
况且,他们二人如今所谋之事,不宜告知旁人,越微霜暂时不想让越家人知晓她与楚寒知交往密切。
楚寒知抬眸,眸正神清,他定定地看了越微霜片刻,嘴角含笑地点了点头,放下帘子。
车夫牵马,调转车头,马蹄哒哒驶向远处。
越微霜放下车帘,正襟危坐,面色严肃地看向对面的两个女婢,轻声叮嘱。
“你们今日所见之事,万不可告诉我阿耶和阿娘。”越微霜顿了顿,“若他们问起,你们便说我在东篱居听了一下午的书,可明白?”
菊月玄月对视一眼,玄月不敢多言,菊月面露迟疑,最终还是忍不住柔声询问。
“小娘子,阿郎与娘子甚是担忧小娘子,若是瞒着他们,是否不妥?”
小娘子与蔡家三娘乃闺中密友,她们随小娘子去楚家时,偶有得见楚家郎君,但小娘子皆避之不及。
小娘子昨日见楚郎君,却面不改色,她们当时便心生诧异。
今日小娘子出门,她们皆以为小娘子恢复如初,谁知,小娘子去东篱居竟是为了见楚郎君。
且瞧小娘子看向楚郎君的眼神,不含丝毫爱慕敬仰,如此看来,小娘子并非春心萌动。
但小娘子与楚郎君在街上游玩时,她们比小娘子年长几岁,又站在他们二人身后,将楚郎君的神色瞧得一清二楚。
自家小娘子无情意,楚家郎君则不然。
年少慕艾乃常事,但总得让家中娘子知晓。自从小娘子大病后醒来,娘子虽欢喜,但眉眼间仍有愁绪萦绕。
她们是小娘子的贴身女婢,自小陪伴在小娘子身边,因此菊月斗胆有此问。
越微霜闻言沉思,菊月与玄月是越四娘子的女婢,日后她出门,皆有她们二人相伴,她可以瞒住越家阿耶与阿娘,却很难瞒住贴身婢子。
越微霜抿唇,瞥了眼车门,“我如此做,自有我的道理,用过晚膳,我再与你们细说。”
马车稳稳停下,越微霜回到家中,先去主院向阿耶与阿娘请安,陪阿耶阿娘用过晚膳,方回自己的住处。
屋门关上,屋内烛火明亮。
越微霜斟酌片刻,将事情挑拣着说了些,并未完全告知菊月玄月,并非不信任她们,而是有些东西,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我当日落水,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我并未失忆,而是借失忆之名,保全性命。我今日见楚家阿兄,便是求楚阿兄帮我查清真相。”
菊月玄月愣怔,玄月眼里泛起泪花,“小娘子,还记得奴?!”
菊月眉头紧锁,担忧不已,“小娘子有性命之忧?!既是如此,为何不告知阿郎与娘子?”
越微霜沉默,半晌方摇头,“此事牵扯朝堂,我暂且性命无忧,让阿耶与阿娘知晓,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徒惹灾祸。”
越微霜抬眸,严肃且认真,正色道:“我今日告诉你们,既是信任亦是安心,我自会在合适的时机,将此事尽数告知阿耶阿娘。”
玄月得知小娘子并未失忆,欢喜不已,去后厨打热水时,还被厨娘笑问了几句。
玄月眼珠一转,直言午后陪小娘子出门,瞧见新鲜首饰,搪塞了过去。
夜色渐深,玄月与菊月伺候小娘子梳洗,玄月悄声离开,关上屋门。
菊月则走到床边,细细地掖了掖被子,在脚踏边坐下,轻声细语。
“奴不知朝廷之事,但阿郎乃朝中官员,阿郎亦视小娘子为珍宝,若小娘子将此事告知阿郎,阿郎定会护小娘子周全。”菊月柔声劝道。
然而,越微霜仍然摇头拒绝,甚至转身背对菊月而眠。
菊月见状,无声轻叹,站起身来,吹熄烛火,走到外间小榻边躺下。
月色清冷,打更人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越微霜瞪眼看着床幔,捏紧被角,迟迟未入睡。
越皓乃越四娘子的阿耶,在越四娘子的记忆中,越皓是个好阿耶,待越四娘子极好,如珠似宝,娇宠有加。
然而,菊月让她将科举舞弊之事告诉越皓时,她却犹豫了。
越四娘子生性单纯,且因越皓官职不高,即便他们是晋阳越氏族人,他们的日子也过得平淡无波,很是顺遂。
越皓为父二十余年,为官亦有十几年,他从未在仕途与自家小女郎之间,做过抉择,亦无需抉择。
但是,科举舞弊一案,若她与楚寒知并未扳倒幕后世家,幕后之人得知是她揭发此事,定会牵连越皓及晋阳越氏。
若是到了那时,越皓和晋阳越氏,便需做出抉择,是选择仕途,还是选择护住她。
亦如当初,她在慈宁殿中,传信回兰陵,祈求家主救她出宫,然而,她得到的却是一根白绫。
家主是她生父,却在万俟氏与她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家族。
越皓是越四娘子的父亲,她如今重活一世,既为自己而活,亦为越四娘子而活,她不敢轻易下赌桌,抛出所有筹码。
“我并未做错,若此时活着的是越四娘子,她应当也会这般做。”
越微霜低声喃喃,似是这般,便有了底气与勇气,她缓缓闭上眼,往被子里缩了缩,慢慢陷入沉睡。
楚寒知既说此事交予他,他会寻人传出风声,越微霜便并未多问,而是安心坐于家中,静等消息。
冬月过去小半,各家开始准备新春节礼,越家亦不例外。
越微霜这些时日,均与阿娘在一处,阿娘教她如何拟定送往各处的礼单。
越微霜在兰陵时,便已学过这些,但越四娘子自小活泼爱闹,父母亦不拘着她,这两年方才开始学。
“这张是送回晋阳的单子,你且瞧瞧。”李玉妍抽出一本缎面小册子,递给身旁的小女郎。
越微霜伸手接过,打开细瞧,看了片刻,微微蹙眉。
今年年初,晋阳长房的嫡长子迎娶宗妇,宗妇乃平阳卫氏贵女。
越皓与晋阳长房,乃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情分自然比越氏其他族人更亲厚些,送予长房的礼单也更长些。
长房大郎君是越微霜的堂兄,新娶的宗妇便是越微霜的堂嫂,且宗妇乃是日后的一族主母,地位非比寻常。
越微霜抿唇,若她并未瞧见便罢了,偏偏让她发现,于情于理,她都不该隐瞒。
越微霜眨眨眼,状似无意般,指着礼单上的玉雕送子观音,笑脸盈盈看向李玉妍。
“阿娘,儿听闻平阳卫氏不喜送子观音,卫氏族人皆以为儿女缘分乃天定,且多子多孙不如精心教养两三孩童。”
越微霜小心打量着李玉妍的神色,“若阿娘送堂兄此物,恐惹堂嫂不喜……”
李玉妍诧异,“你从何处知晓?”
越微霜垂眸,看着桌上的礼单,躲开李玉妍的视线,低声道:“在楚家陪三娘玩耍时,从蔡夫人处得知。”
蔡夫人是蔡氏贵女,亦是江陵楚氏的宗妇,她知晓这些世家琐事并非难事。
得知是蔡夫人所言,李玉妍颔首,将礼单上的玉雕观音划去,她想了想,添了一对镶红宝石相思子碧玉簪。
“如此是否妥当?”李玉妍将册子递还给越微霜。
越微霜认真看完,笑眯眯地点头,“儿以为甚是妥当,阿娘的礼单极好,儿跟着阿娘所学良多。”
越微霜迟疑片刻,起身走到李玉妍的身侧,抱着她的手臂,轻轻晃动,娇声道:“阿娘,儿这些时日在家中闷得慌,可否去寻三娘?”
越微霜学着以往越四娘子的模样撒娇,然而,她此前从未做过这种事,举止颇有些不自然。
万幸李玉妍正垂头看礼单,并未察觉越微霜的异样。
“还说要陪我拟定好单子,这才几日,便坐不住了?”
李玉妍抬头,虚虚点了点越微霜的鼻尖,“日后若嫁予他人为妇,你不懂这些,该如何操持宗族内务?”
越微霜的动作微顿,垂首低眉,“那儿便不当宗妇,这些琐事交予宗妇打理即可,儿无需操心劳累。”
“你当真这般想?”李玉妍失笑,甚至点了点头,“如此也好,你性子活泼,大病一场,虽稳重许多,但我与你阿耶仅盼着你平安喜乐。”
越微霜一愣,心中甚是温暖,张口便要道出心中所想,却见一仆妇快步走进屋内,行礼道:“娘子,小娘子,楚家的蔡三娘子过来了。”
李玉妍轻笑出声,偏头看向越微霜,“你们两个果真是姊妹,你说要去寻她,她却先来寻你了。”
话音还未落下,蔡三娘便走了进来,屈膝行礼,“儿给婶娘请安,婶娘安好。”
李玉妍连忙伸出手来,虚虚地扶了扶,故作惊讶,“快过来让我瞧瞧,这是谁家的小女郎,长得这般讨喜,让我见了便心生欢喜。”
蔡三娘快步走上前,“儿几日未见四娘,着实想念,贸然前来,还请婶娘莫要怪罪。”
“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李玉妍轻拍她的手背,“你过来了,四娘定是无心陪我,你们小女郎自去玩吧。”
越微霜与蔡三娘纷纷行礼,从院内出来。
踏出院门,蔡三娘这才拉住越微霜的手臂,脚步匆匆,“快走,我带了新鲜糕点过来,走快些,待我们回去,糕点还是温的。”
蔡三娘脚步飞快,越微霜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她。
二人疾步回到越微霜的院中,屋内桌上摆放两个食盒,桌边的空地上还有一口两尺宽的小木箱。
蔡三娘走到桌边,无需女婢动手,便将食盒盖子打开,里面是一碟龙须酥,洁白细腻。
然而,下面一层,放的却是绿豆糕。
“来前,表兄得知我欲出府寻你,恰好后厨又做了绿豆糕,便让我带一碟过来。”
蔡三娘微微嘟嘴,小声抱怨,“我告诉表兄,你嗜甜喜爱龙须酥,不爱清淡的绿豆糕,表兄却定要我带上。”
“你且尝一块,若是不喜欢,便给菊月玄月,不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