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京城南街,靠近城门处,有座三层茶楼,名唤东篱居。
东篱居有好茶好点,还有口齿伶俐的说书先生,日日门庭若市,座无虚席。
未时三刻,有辆马车停在店门外。
下来位身穿杏黄衣裙的女郎,外面罩着厚厚的斗篷,却仍然身形消瘦。
女郎身后还跟着两名俊俏女婢,一灵动,一沉稳。
越微霜将将站定,便有一郎君走上前,叉手行礼,甚是恭敬。
“敢问可是越家小娘子?”
越微霜身后的菊月上前半步,回礼答道:“正是。敢问足下是何人?”
“奴是楚家瑞叶,我家郎君,已在二楼雅间等候小娘子。”瑞叶微微侧身,让出路来。
跟在瑞叶身后,三人踏进东篱居。
入目便是大堂,中央摆放五扇屏风,上绘梅兰竹菊与莲花,屏风前方摆放桌案,桌案后头坐着位身穿布衣的说书先生。
先生声音高昂,语调抑扬顿挫,此时说的是淄州长孙氏英勇抵御西戎东侵之事。
“西戎拓跋鸿拿出百石玄铁弓,箭尖直指城墙上的长孙将军,长孙将军临危不惧,挽弓射箭,锐箭破开拓跋鸿的箭,直击拓跋鸿的心脏!”
“好!”
“说得好!”
“长孙将军威武!”
喝彩声、打赏声以及掌声纷纷响起,手捧托盘的小二绕着大堂走了一圈,再回到说书先生身边,整个盘子便装满了金银玉佩等物。
越微霜偏头看了眼说书先生,无声冷笑,眼底暗藏不屑与轻蔑。
世人皆道长孙将军英武,却不知真正的功臣另有他人。
三十年前,西戎举兵南侵,屠戮百姓,率先抵达淄州。
淄州乃长孙氏族地,兵临城下,长孙氏却为自保,意图大开城门,放西戎蛮夷入城,将淄州百姓安危置之度外。
恰在此时,有一田舍汉自告奋勇,立于城墙上。
此人天生神力,可拉重弓,当年将拓跋鸿射下马、护住淄州数万生灵之人,便是这位田舍汉。
然而,西戎败退后,长孙氏却将功劳揽下,自言是长孙将军击退西戎。
不仅如此,长孙氏更是大肆宣扬“英勇事迹”,是以,除各地消息灵通的世家外,寻常百姓皆以为是长孙氏击退西戎。
长孙氏因此事,而深受淄州百姓爱戴,在世家之中,渐渐崭露头角。
仁宗远在陇京,亦听闻此事,误以为长孙氏乃贤良忠君之族,故迎长孙氏贵女入宫为妃。
长孙氏贵女入宫后,生下皇子信。
仁宗驾崩后,皇子信登基为帝,为实施科举之制,获得世家支持,娶万俟氏贵女为后。
说书先生拍了下桌案,满室叫好声渐消,先生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起长孙将军安抚百姓之事。
越微霜嘴角微沉,这般虚假歌颂之词,委实难以入耳。
她不由加快脚步,紧跟瑞叶,到达二楼。
瑞叶行至走廊尽头,停下脚步,双手推开房门,“郎君,越家小娘子到了。”
越微霜站在门边,抬眼便瞧见站在窗台边的少年郎君。
身穿月白长袍,衣摆及袖口处绣有青竹,少年郎君背脊挺直,负手而立,闻声回头,眉目柔和,面带浅笑,温雅俊逸。
越微霜跨过门槛,身后的菊月玄月意欲跟上,却见自家小娘子回过头来。
“你们且在门外等候,我有要事与楚郎君商谈。”
菊月玄月对视一眼,颔首躬身退至门外,关上房门,静立屋门右侧,瑞叶则立于左侧。
说书先生的声音远远传来,被房门尽数阻隔在外。
“你来了。”楚寒知嘴角上扬,微微低头。
越微霜走到窗边,行礼道:“楚阿兄安好。”
并无过多嘘寒问暖,越微霜直接道出最要紧之事。
“昨日我在郎君家中,遇到一位面生的郎君,我认出了他的声音,正是当日的三位郎君之一。”
话音落下,楚寒知登时变了脸色,语气甚是急切。
“他认出你了?是否察觉你并未失忆?”
越微霜摇了下头,并无十分把握,“他应是听说我得了失忆之症,前来探听虚实。”
越微霜沉思片刻,语气稍稍肯定,“我当时躲着他,并未与他有过多接触,他应是信了我是失忆之人,并未过多纠缠。”
“你可记得他的长相?”楚寒知蹙眉。
席间才传出消息,宴席未散,便敢出现在她的面前,甚至言语试探,显然有恃无恐。
越微霜浅笑,从袖口处拿出折成小块的纸张。
她缓缓展开,上面所画之人,正是昨日问路的郎君。
“我已将此人的样貌尽数画在纸上,请楚阿兄一观,是否认得此人。”越微霜将纸张完全展开,柔声说道。
楚寒知看身边的女郎一眼,轻轻伸手接过这张画纸,此画画得甚是精细,可见绘画之人技艺高超。
画中人神态灵活,仿佛此人眼下便站在他的面前。
粗眉三角眼,长相普通,但下颌处却有颗痣,如此显眼的特点,楚寒知却盯着画纸皱起了眉头。
楚寒知有过目不忘之能,但凡他见过的人,稍稍回想便能记起。
他甚至还能想起何时何地见到此人,因何而见,以及见面时周边景色,是否有旁人在场。
然而,他看着手中画纸,眉头紧蹙,唇角紧抿。
这张面孔极其陌生,他此前从未见过。
“昨日他假借问路之名,骤然出现在我与三娘的面前,三娘不识得他,想来应是赴宴的宾客或是宾客身边的奴仆。”越微霜轻声道。
楚寒知点头,神色郑重,“此人并非前来赴宴的宾客。”
昨日宴席,是为答谢户部同僚在他重病期间上门探望,更是答谢在他生病期间,同僚帮忙分担户部诸多公务。
除了户部官员及其家眷外,仅有少数交好且往来频繁的世家。
宴请宾客的名单,是他亲手拟定,有哪些人前来赴宴,他亦心中有数。
此人并非宾客,而是宾客身边的奴仆或伪装成奴仆的幕僚,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出现在宴席上。
既知他是奴仆或幕僚,且能随意出入各地,那事情便有些复杂了。
奴仆可转赠与买卖,幕僚亦可更换主家。
楚寒知走到桌边,抬眸看向越微霜,越微霜眨眼,亦抬步走到桌边。
“坐。”楚寒知在桌边坐下,提起紫砂壶,为二人各倒一盏茶,他将画卷摊开在桌面上,修长指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口。
越微霜见他这般悠然自得,不由得也松开了眉头,她端起茶盏。
热茶入口,微微苦涩散去后,便是浓郁香甜,她挑了下眉,是上好的普洱,她最爱的茶饮。
普洱性温,寒冬时节,最宜品此茶,越微霜偷偷抬眸瞥了对面郎君一眼,这是有意为之,还是歪打正着?
越微霜慢悠悠地喝完杯中茶水,放下茶盏,柔声询问,“可有头绪?”
楚寒知摇头,指尖轻点画纸上的人,“在你来前,我便问过东篱居的掌柜。”
“已过三月,店中宾客如云,他只记得你当日落水,却不知后花园,曾有何人出现,但现下有你画的画像。”
“瑞叶。”楚寒知微微提高音量,“去楼下请掌柜上来。”
瑞叶在门外应了声,脚步声渐远。
越微霜又饮了杯茶,茶盏将将放下,瑞叶便带着人回来了。
掌柜微微躬身,笑眯眯地行礼,“不知郎君与小娘子寻某,所为何事?”
楚寒知拿起桌上画纸,走到掌柜近前,在他面前展开。
“仔细瞧瞧,可识得此人?”
掌柜定睛细瞧,过了片刻方摇摇头。
“他应当不是东篱居的常客,若是常来东篱居饮茶,某定是认识,即便不认识也会眼熟一二。”
掌柜抬手,隔空虚虚地指向画纸,笑得眉眼弯弯,透着些许讨好。
“郎君的画画得甚好,惟妙惟肖,然而某委实不识得此人。”
越微霜早有预料,东篱居往来宾客甚多且杂,凡来陇京的外地游客,听闻东篱居的名声,皆会前往东篱居饮茶听书。
陌生脸孔出现在此处乃常事,且东篱居迎八方来客,消息很是灵通,他们定是有意选择在东篱居碰面,商议完毕便速速离去。
若赵四娘子落水时,掌柜并未留心附近出现的人物,过去这么些时日,他定很难想起当日之事。
既如此,她所绘画像,便尤为重要了。
但这张面孔太过陌生,连楚寒知都从未见过。
除非那人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否则茫茫人海,仅陇京城便有数万百姓,更有无数大小宅院,若他逃出城或藏匿城中,久久不露面,那岂非再寻不到他?
越微霜下意识咬唇,面色如常,然而眼底却是难以掩藏的焦急。
楚寒知挥退掌柜,回到桌边坐下,线索似乎到此处便断了,他定定地看向出神的女郎,眼珠轻转。
“若此人是奴仆,那你当日所听到的三个声音,极有可能是世家奴仆或幕僚,而非正主。”
楚寒知舒展眉头,扬唇浅笑,胸有成竹,“既是家主的心腹,那查起来说难却又不难了。”
各地世家皆有奴仆及幕僚,家主平日或要忙于公务,或要处理族中事务,事务繁杂,便会令身边的奴仆或幕僚办理。
家主仅需坐于书房,向奴仆或幕僚询问进展,甚少有家主亲力亲为。
寻常奴仆或幕僚,难以计数,但家主的心腹,却屈指而数。
能代替家主出面,商谈科举舞弊这等机密之事,无论是奴仆还是幕僚,定是家主的心腹,最信任之人。
“城中有间店铺,名唤百书斋,明面上是间书铺,背地里做的却是消息的买卖。”
楚寒知声音轻缓,透着安抚人心的意味,“往来宾客皆是各家心腹,毕竟百书斋卖的消息,并非寻常消息。”
越微霜闻言,眼睛渐渐明亮,一眨不眨地盯着楚寒知。
楚寒知将画像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袖口中,抬眸浅笑,对上越微霜的眸子,“百书斋的东家,与我有几分交情,可让店中掌柜分辨一二,或许他识得此人。”
越微霜登时精神抖擞,仿若久旱逢甘霖的野草,仿佛误入绝境后看到出口的旅人。
她嘴唇微张,想让楚寒知带她一道去,但碍于两人并非熟识,贸然开口,恐怕太过唐突。
越微霜咬唇,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楚寒知眼眸微转,轻咳一声,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微微偏头,盯着桌上的茶盏,透着些许小心试探,“眼下时辰尚早,百书斋亦离此处不远,你可愿与我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