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定是她

凉亭临水而建,穿亭寒风越加冷冽,残荷随风舞动,摇头晃脑。

寒风拂面,即便身穿斗篷,寒意仍往身体里钻。

越微霜握紧手中暖炉,不闪不避,直勾勾地盯着楚寒知的眼睛。

楚寒知微愣,女郎眼中有决然,有坚毅,有执着,却偏偏不见丝毫胆怯与害怕。

他微微眯眼,回想往日遇到这位越家女郎,她次次见他,皆躲在三娘身后,更遑论直视。

刚刚的琴音,还有越家女郎对他的态度,楚寒知心中隐隐有猜测,既惊又喜,却不得不保持镇定冷静。

“当告知圣人,彻查此案。有罪者,按律施以惩戒;受害学子,加以安抚。”

楚寒知大病初愈,轻咳一声,显得越加孱弱,“为何如此问?”

越微霜面露担忧,楚寒知病得这般重,似乎不宜过度操劳。

她再次犹豫,沉思片刻,猛然想起朝中的御史大夫,是临州李氏族人,丰州蔡氏贵女五娘嫁他为妻,他正是楚寒知的姨父。

越微霜心中松口气,看来自幼所背世家谱系并非毫无用武之地。

楚寒知既知科举舞弊,即便他自身无暇调查此案,亦会转告御史大夫,御史监察百官,得知此事定会上奏天听。

想通其中关窍,越微霜定了定神,斟酌字词和语气,缓缓开口。

“七月廿八,我去城中东篱居吃茶听书,中途前往后院花园,无意听到三位郎君商谈科举之事,意图盗取考题,以便族中子弟乡试中举。”

听到“七月廿八”,楚寒知神色骤变,身子微不可察地颤抖。

越微霜察觉到楚寒知的神色有异,误以为他不信她,急急出声,“若楚阿兄不信我,可查看今年八月乡试中举的学子名录,是否有许多世家之子。”

楚寒知缓慢摇头,“并非不信你。”

“科举取士乃新政,虽已实施两届,但如今朝中仍是世家官员为主。科举舞弊,牵扯世家,若要彻查,定牵连甚广,且困难重重。”

楚寒知双手背在身后,右手微握左手腕。

“且你一介女郎,手中并无铁证,即便站在圣人面前,圣人也未必信你。”

越微霜垂眸,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突感无力。

宫中那位有雄心壮志,但坐在高位上,他亦对朝中局势了如指掌,若无万全之策,他定不会与世家彻底翻脸。

若真是如此,那越四娘子的仇该如何报?

越微霜眉头紧锁,面色沉重,她定要寻到法子,将那些人尽数找出,绳之以法。

面前女郎紧皱秀眉,心事重重,楚寒知不自禁地柔声问她。

“为何执意要查清此事?”

越微霜颔首,眼中满是严肃郑重。

“当日他们推我落水,这三月来,我命悬一线,九死一生,若让他们逍遥法外,我定寝食难安。”

楚寒知闻言,愣了一瞬,眼睛微亮,语气急切,“你当日落水了?!”

七月廿八,日子太过巧合,且她们两人皆处于生死之际,若是、若是……

楚寒知右手猛地攥紧左手腕,左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鼓起青筋。

他以往从不信鬼神之说,但在那日后,他便日日盼望神仙显灵,让她回到阳间,如今她站在他的面前,虽换了副模样,但他却笃定,她定是她。

越微霜蹙眉,面露不虞,这位楚家郎君是何意思,听闻她落水,竟似乎有些欢喜?

她紧抿唇角,“既然楚阿兄不想插手此事,那我便不叨扰楚阿兄了。”

话音落下,越微霜转身便走,楚寒知一惊,快走两步,伸手拦住去路,面露无奈。

“我何时说过不愿插手此事?我又何时说过不愿帮你?”

越微霜眨眨眼,听清这两句话,嘴角微微上扬,笑得矜持却娇俏。

“楚阿兄愿意查清此案?”

楚寒知收回手,嘴角噙笑,“我且问你,刚刚在三娘的院落,最后一曲,是何人抚琴?”

越微霜面露不解,却仍老实回答,“是我。”

“我从未听过这首曲子,是何人所编所写?”楚寒知语气缓慢,似乎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越微霜迟疑,那首曲子是她在慈宁殿时所编,除她身边的宫婢外,殿门外应当无人知晓,她定了定神,坦然点头,“还是我。”

心中大石落地,楚寒知不由偏头看向满池残荷,长长地舒了口气。

果然是她,他并未认错,确实是她。

湖边假山处,蔡三娘翘首以盼,眼见表兄偏头看过来,赶忙躲向假山后。

凉亭地势偏高,越微霜一眼便瞧见她,抿唇忍笑。

“三娘来寻你了。”

楚寒知回头,语气透着些许小心与试探,“明日未时三刻,我在东篱居等你,再细商此事,可好?”

越微霜自是点头应好,甚至觉得楚家郎君此举甚是妥帖周全。

越家四娘子往日便时常前往东篱居听书,出门并非难事,且东篱居乃事发之地,若是楚家郎君心有疑虑,可寻掌柜探听一二。

越微霜行礼欲告辞,楚寒知蹙了蹙眉,想起件要紧事,赶忙出声问她,“你可曾看到推你入水之人?”

“你听到这般机密,他们若知晓你还活着,定会来寻你。”楚寒知委实放心不下,“不若还是去我阿娘的书房,商议完你再归家。”

越家娘子命丧东篱居,如今在越家娘子身体里的可是她,万万不能有差错。

楚寒知说完,便想唤贴身奴仆上前,让他去母亲院中传话。

“不用。”越微霜出言阻拦,歪头浅笑,“如今知晓我并未失忆之人,仅楚阿兄一人。”

“即便是阿耶阿娘,亦以为我失足落水,高烧不退,丢失往日记忆。”她眨眨眼,眼含笑意,“失忆之人,又如何记得因何落水?”

“当日歹人绕至我身后,推我入水,我只记得他们三人的声音,并未看清他们的面貌。”

越微霜敛笑,郑重其辞,“我如今佯装失忆,若远离东篱居,方惹人怀疑。”

“我爱听书,即便不去东篱居,亦会去旁的茶楼。”

越微霜甚是冷静,“即便失忆,一个人的喜好与习惯也不会轻易改变,若我痊愈后,整日龟缩家中,轻易不踏出家门,幕后歹人定会起疑,那才是大大不妙。”

楚寒知并非蠢笨之人,立即想通其中道理,他刚刚委实关心则乱,失了镇定。

“既如此,那明日便在东篱居相见。”

二人说定,越微霜行礼离开,缓步走向蔡三娘。

楚寒知站在亭中,目送她走远,眼底亮光渐盛。

她说,一个人的习惯与喜好,并不会随着失忆而随意改变。

正如她如今在越四娘子的身体里,言行举止,即便有意学着往日越四娘子的模样,却仍然流露出世家贵女自小养成的习惯。

楚寒知跌坐在石凳上,放声大笑,委实开怀。

眉眼间满是喜色,不复初时的死气沉沉,他站起身,踏出凉亭,大步走向书房。

越微霜刚走到假山边,便被蔡三娘一把拉到假山后,蔡三娘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她身后看了眼,不见自家表兄的身影,方松口气。

“四娘,我表兄因何事寻你?”

越微霜轻笑出声,“他听到琴声,心生好奇,想知道是何人所作。”

“我也觉得那首曲子甚好,是何人所作呀?”蔡三娘追问。

越微霜摇头,有些心虚地低头,不敢直视蔡三娘的眼睛。

“忘记是在何时何地听到的曲调,刚刚抚琴,不由自主便弹了出来。”

蔡三娘扯住越微霜的斗篷一角,神情郑重,不似平日。

“曲调虽好,但未免太过凄凉,四娘日后还是少弹些吧,时常弹奏这种曲调,极易乱心。”

越微霜愣怔,她在宫中的日子确实不易,是以写下这首曲调。

但如今她是越家的小娘子,有阿耶阿娘的疼爱,两位兄长虽然公务繁忙,却时时记挂她这位幼妹,经常买些新鲜玩意送她。

日后,她应当再无编写这种曲调的心境了。

她不由莞尔,伸手牵起蔡三娘的手,笑眯眯地点头应下,“好,日后不弹了,即便你求我,我也不弹。”

蔡三娘愣了愣,后知后觉,“那可不行,若是我求你,你还是要弹的!”

两人笑笑闹闹,准备回到宴席处,沿长廊而行,眼见不远处便是设宴的院落,熟料,拐角处走出位面生郎君,拦住去路。

郎君抬眸,看了蔡三娘一眼,随即不遮不掩地看向越微霜。

越微霜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打量,垂首低眉,宛若害羞,侧身躲在蔡三娘的身后。

蔡三娘蹙眉,上前半步,挡住那位郎君的视线。

“这位郎君有何贵干?”

“某欲寻楚侍郎,在此处迷了路,却寻不到奴仆问路。”郎君行礼,客气道。

他的话音一出,越微霜顿时瞪大了眼睛,越四娘子听过这道声音,他便是当日东篱居的三位郎君之一!

越微霜低头,不敢暴露自己已然认出了他,回想此人满是打量的视线,他定是听闻她已失忆,特意在此处等她,试探虚实。

她刚在席间道出失忆之事,他便得到消息,甚至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定不惧她认出,更不惧她道破他们的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