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赵好之前也直白地问过“你相信我吗?”这句话,但眼下卫知拙说出来,似乎意味着他的信任来得比赵好想的要更多,也要更早一些。
在赵好想明白之前,同行的差役来叫人了,天色渐晚,再耽误一会儿,只能摸黑赶路了。
一行人匆匆忙忙地离开。到家之后,头一次验尸的赵好连噩梦都没做,稀里糊涂地睡到了天亮。
因为没有在明面上接管这个案件,赵好和卫知拙第二天还是得出去巡街,回来时才听说已经有好几拨老百姓前来认尸,但都没有结果。
待到下午,再没有人来了,衙门才派人以那件衣物为线索,调查死者的身份。
这一查便又是一整天,直到隔日才有消息。
据说是问到了一个做衣裳的裁缝,后者说这布料颜色艳丽,轻薄又不保暖,不像是良家妇女会穿的。
于是差役们查了好几个勾栏妓院,一直跑到丰镇去,才打听到那里的花月楼前几日有个□□私下逃了,叫人认了衣服,正是他们楼里的。
带队的捕快好不恼火,责问妓院的老鸨为何不去认尸,害他们上上下下跑那么多趟。老鸨连连叫冤,她们做这种生意的,怎么敢去衙门认尸?摊上了人命官司,再来官差盘问几圈,哪里还有客人敢来!
那老鸨还想塞银子,叫衙役们放她们一马。说是□□命贱,若她作为苦主决定不追究,问这案子能不能不查了。
答案当然是不能的。既有死者,便有凶手,死者固然死了,凶手还在,谁说得好他还会不会二次行凶?
如此这般,差役们没哄走,老鸨差点因为行贿被抓去打板子。
而待赵好和卫知拙听到消息的时候,案子已经进展到筛查那死去□□的恩客了。
按照负责这件案子的李捕快的说法,那名叫玉露的□□多半是受了恩客哄骗相约私逃,但嫖客怎么靠得住?恐怕私奔是假,图财害命是真。那□□命苦,又识人不清,于是落得个被割首弃尸荒野的下场。
似乎说得通,就连死者衣服是死后被穿上的这一疑点,好像也因着她□□的身份显得合理起来。
但不知为何,赵好总觉得这案子没有那么简单,而卫知拙也表示同意。两个人商量了一番,还是决定继续跟进这个案件,直到查明真相为止。
这会儿已是放衙的时候,赵好和卫知拙出了县衙大门,结伴往家里走,说道:“咱们明天也去花月楼一趟吧?丰镇便是之前郑捕快带人白跑了一趟的那个丰镇么?”
赵好还记得郑捕快当时抱怨了一大堆,不过至今还没抓到当初那个报假案的鞋匠。
赵好想了想,说道:“瞧郑捕头那日的模样,丰镇离西平镇不近吧?要不咱们明日点完卯就翘班?”
卫知拙:“……”
卫知拙忍不住去看赵好,一时竟不知是该感叹对方把“翘班”说得越来越坦然自若,还是该提醒对方注意一下花月楼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卫知拙斟酌了一下,还是道:“花月楼的确该去盘查一番,但你也要去吗?”
“昂,”赵好道,“怎么了?”
卫知拙顿了一下,慢慢说道:“你是不是扮男装久了,忘了些什么?”
赵好愣了一下才弄明白卫知拙是什么意思,挠挠头,说道:“咱们两个穿着差服进去,不会遇到什么奇怪的情况吧?”
卫知拙不说话,默默地看着她。
赵好其实也不愿意看到一些奇怪的画面,不由头疼道:“但我要查案,总归得进去的啊。”
赵好苦思冥想一会儿,看向卫知拙:“要不然到时候你打头阵,我就躲在你身后。若是看到有人行猥琐之事,你便叫他们先穿好衣服,我再出来?”
卫知拙觉得这个主意再馊不过,但他还没开口,赵好就仿佛已经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似的,用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他。
卫知拙:“……”
罢了,左右有他在,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太离谱的状况。
最重要的是,有一句话赵好没有说错,若她要查案,总不能亲临现场问话都做不到,难道以后遇到男尸,她也要避嫌么?那她趁早不要在这里当甚么捕快了,回去做她的官家小姐不好么?
卫知拙相信赵好,也自然相信她能应付得来一切。
思忖过后,卫知拙还是点了点头,赵好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跑到前边去了。
第二日两人按计划逃了班,为了照顾卫知拙的腿,雇了辆小驴车赶往丰镇。
赵好来西平县这么久,除了周遭的几个村落,还是第一次到另一个镇上去,沿途所见还算热闹,只比西平镇稍差一些。
下了驴车,卫知拙提前给赵好买了串糖葫芦压惊,随后二人才去了花月楼。不过一到地方,赵好便知道卫知拙先前的担忧都白费了。
这花月楼的建筑和牌匾倒是算得上气派,只是门可罗雀,除了大门口站着两个打着哈欠、装模作样揽客的□□,一个人都见不着。
看来那老鸨当初想的也没错,摊上了人命官司,官差们进进出出,已经把这儿的生意都给搅黄了。
赵好和卫知拙对视一眼,一同走上前去。
卫知拙和赵好一个高大俊美,一个乖巧清秀,在这种客人大多脑满肠肥的风月场所本该很受欢迎,但他俩穿着官差衣服,两个□□脸上的表情就都不好看了。
毕竟好看不能当饭吃,断了人家财路,这个态度也正常。
只是相较之下,赵好手里捏着糖葫芦,看上去更年少也更加无害,站在左边的那个□□一直在偷偷打量她。
赵好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眨眨眼,撒娇一般凑过去朝她道:“这位姐姐,在这儿站着也累人呢,要吃糖么?”
说完,还真从口袋里摸出块糖果子来,递给她,笑出一枚虎牙来,说道:“小弟今天同伙伴来查案,还望姐姐帮忙传个话来。”
那□□见她笑得可爱又有趣儿,便忍不住搭话,掩嘴笑道:“哪里来的小冤家,姐们儿做生意这么多年,今儿还是头一次有人拿这个打发我。罢了,你这般模样,给姐姐亲个嘴儿,非但不要你的糖吃,还给你买多的呢!”
听到这话,赵好和卫知拙脸上都是一僵。好在没等赵好想好要不要出卖这个色相,便听那□□又笑了一声,说道:“早知道小官爷没这个胆子了,还是吃糖葫芦的生瓜蛋子呢,逗你一逗罢了。”
她又看了赵好一眼,略一思索:“等着罢,这便去替你传话。”说罢,摆着腰肢进门去了,倒也没忘了拿赵好手上的糖果子。
她的同伴看她一眼,没说话,仍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低着头抠自己开始掉色的指甲,谁也不搭理。
卫知拙忍不住去看赵好,心道对方在讨人喜欢这点上好像一直表现出众。
过了好一会儿,花月楼的老鸨领着一大堆人大呼小叫、气势汹汹地出现了,在门口哭天喊地道:“我的个天爷!您们就不能放过我这个小店吗!前脚才查完,后脚又有人来查!把我的客人一个个抓去审问,这是不给我们活路啊!我倒宁愿死的不是玉露,是我才好了!我怎么活得出来啊!”
赵好听了,忍不住要说话,却被卫知拙拦了一下,只冷眼看着那老鸨表演。果不其然,对方嚎了一阵也就没声音了,只又恨又怕地看着他俩。
卫知拙一改平时的懒散,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冷声道:“抱歉了,例行公事。”
赵好领教过卫知拙认真起来时的眼神,放眼望去,被卫知拙看到的人都下意识往后瑟缩,现场安静得可怕。
那老鸨也是事先知道了赵好她们只有两个人,才想要拦一拦。但见卫知拙这副模样,她便知道自己拦不住了,只得吊着脸子朝身边的人使了眼色,恼怒道:“行罢,你们查罢!”
卫知拙瞧见了老鸨的小动作,也知晓这种地方多半有腌臜事,但他和赵好不是奔着这个来的,便只带着赵好往里走,面无表情地说道:“案件相关者都准备一下,等我们问话。鸨母还请回避,这案子早点查清对你对我都好,旁的事我们不会多问,你自己想清楚些吧。”
老鸨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只留下一众□□龟奴面面相觑。
赵好在人群中见到了先前帮她们传话的那名□□。对方垂着眼没有看她们,雪白的脸上两个通红的巴掌印,却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嘴巴动了动,似乎还含着赵好给她的糖。
赵好一愣,意识到对方恐怕是传话的时候连带着吃了挂落,不禁歉疚,说道:“大家先散了吧,若问到谁,我们自找人去传话。”
那些人听了,便三三两两地散开了,最后还是只剩下那□□。
后者这时才抬眼看了看赵好,又笑起来,说道:“便知道你还有求姐姐的时候呢,这不等着呢?”
赵好不知为何,见她这幅没事儿人一般的模样,心里反倒更难受了,低声道:“对不住。”
“有什么对不住的,”□□仍旧笑道,“这巴掌是天天都在挨的,给了钱,谁不能扇我两下?我还要谢谢你俩没有硬闯呢,若非如此,妈妈那边的一顿毒打是逃不掉了。”
赵好听得一愣,那□□也意识到什么,收敛笑意,说道:“有什么话就快问,你们早些问完,早些走吧。”
赵好下意识去看卫知拙,后者冲她摇了摇头。
赵好见状,也只得把心里的情绪先压下去,找了个地方坐下问话。
□□名叫含笑,因着姿色一般,在花月楼里的地位也不上不下,这才会在生意不好的时候被派到门前揽客。而死者玉露,含笑和她称不上熟悉。
用含笑的话来说,玉露盘靓条顺,年纪又轻,虽然比不过花魁娘子,但在花月楼里也是抢手货,平日里是不会和她这样普通的妓子来往的。
赵好想了想,问道:“那她私逃一事,你是怎么看的?”
含笑撑着下巴,用涂着蔻丹的手指在桌上画圈,说道:“多正常呢,陷在这种地方,谁不想逃?只是她有本事跑,其他人没本事罢了。”
她抬起头看了眼赵好,又笑道:“说笑的,我们这些只会做皮肉生意的女子,出了花月楼,还能去哪儿呢?吃不上饭,恐怕还不如在这儿过得好呢。”
赵好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无措地看着她。
含笑被赵好清澈的眼睛看得别开视线,点出几个人的名字,轻声说道:“你们若想问多的,可以去找这几个人。她们平日里和玉露接触得多,兴许知道她那日逃走的细节。只是别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赵好抿了抿唇,说道:“多谢。”
含笑摆摆手,先离开了。赵好和卫知拙便又按她说的叫了人一一来问,果然有所收获。
有个□□名叫金风,和玉露是同一年被卖到楼里来的,名字也是一道取的,因此偶尔会被拉去伺候同一个客人,关系说得上近。
“玉露她的脾气大,性子也倔,会逃不奇怪。只是那家伙平日对楼里的客人是一个也看不上,所以我也不清楚她是跟着谁跑了。”
“兴许是私下里认识的什么穷鬼吧,”金风看着自己指甲上染的花样,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当她有多聪明,结果还不是给人骗了,死在外边了。”
赵好皱了皱眉,还没开口,那金风却好似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朝她笑了笑,说道:“小官爷可别是要怨我冷漠了。咱们这种人,替自己伤心都还来不及呢,哪儿来的工夫替人难过?”
说罢,也不管赵好什么反应,一副话已经说完了的模样,自顾自起身,迤迤然地离开了。
赵好看着她的背影,一时也只有无言。
二人最后叫来的是伺候□□们的小丫头银铃儿,对于玉露平日里的行动举止,她是最清楚的。之前认衣服的也是她,还因着给楼里招来了祸事,被老鸨打得不轻。
银铃儿来时身上还带着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坐也不敢坐,两只手被抽得萝卜一样肿着,指甲底下全是淤血,快将上边染的凤仙花汁都盖掉了。
赵好见到她的模样,也愣了一下,随后摸了摸身上,所幸还剩下一块糖,便递给了她。
银铃儿瑟缩了一下,看了眼赵好,怯生生地接过来塞进了嘴里,小声道:“谢谢官爷。”
赵好摇了摇头,道:“我问你一些问题,你如实说便好。”想了想,担心她畏惧老鸨,于是又道,“我不会透露哪些话是你说的,不必担心。”
银铃儿果然松了口气,朝赵好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赵好和卫知拙商量了一下,还是问了玉露平日里的性情。
银铃儿给出的证词也和金风一样,玉露的确脾气不好,也厌恶那些嫖客,每次接完客回来,第一件事都是沐浴。这种时候,银铃儿也是不敢上前打扰的,轻则被骂,重的时候给她两个耳光也不是没有的。
“有一次,姑娘还差点拿钗子划了我的脸,”银铃儿后怕道,“还说待我长大了,自会感谢她的。”
不过最后玉露也还是没有下得了手,叫银铃儿逃了。
赵好又问玉露平时相熟的恩客,银铃儿倒是能数出许多来,但再问她最有可能和谁离开,银铃儿便说不出来了。
毕竟玉露那么讨厌那些嫖客,连赚钱都硬着头皮,根本不可能突然把自己托付给某个人,和对方一起逃跑。
赵好询问玉露有没有私下里认识什么人,银铃儿也是摇头不知。
赵好最后问道:“那你觉得她为什么会突然决定逃跑呢?”
银铃儿想了想,说道:“兴许姑娘就是被逼得忍不了了,于是草草逃了。毕竟姑娘不见前一天,还被逼着出了局,回来骂了我好久。”
赵好捕捉到关键词,重复道:“草草地逃了?”
银铃儿点了点头,说道:“姑娘走的时候只带了这些年攒下的一些碎银子,连值钱点的衣裳都没带。”
□□们的衣裳多,关系好的偶尔也混着穿,若非玉露的衣橱里只少了那一件裹在尸身上的衣服,银铃儿也不会立即就认出死的是她来。
赵好和卫知拙把该问的都问了一遍,便打算离开了。
赵好走前还有想过要不要去知会含笑一声,但不知为何,她又觉得含笑可能不是很想再见她。
犹豫了一会儿,赵好还是决定安静地离开,回去仔细想想今天收集到的线索。至于玉露的恩客那边,自有衙门里的其他人去筛查,是无需她们两个去操心的。
回西平镇的路上,赵好一直皱着眉头,卫知拙倒是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问她:“你想到什么了?”
赵好摇头。
她心里乱糟糟的,一半是因为案子,一半是因为花月楼里那些□□。她也是女孩子,总是更容易共情的。
但说到底,还是命案要重要一些。赵好努力把思绪拽回来,说道:“我觉得很奇怪,众人的供词和玉露身亡的事实完全对不上。”
“按照她们的说法,玉露非常厌恶嫖客,并且脾气倔强,不太可能被花言巧语哄骗,这样的一个人,会和人私奔吗?我想不出究竟什么样人能够带走她。”
“若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恩客’,她是一个人私逃的,那也说不通。因为她走得太草率了,带走的钱根本不够一个没有户籍的女子安身,金风说她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除非她其实私下里攒了钱,另有计划……也不对。因为按照银铃儿所说,她前一天还去接了客。像玉露这样的人,若是已经确定自己要走了,没理由还勉强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
赵好痛苦地摇晃着脑袋,说道:“不论怎么样都讲不通!”
卫知拙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看她一眼,问道:“你已经确信了吗?”
赵好一愣,说道:“确信什么?”
卫知拙道:“确信死的人是玉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