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顿住,见小孩实在可怜,便回身将他牵在手里,拉着往父亲那里走。
林如海在女儿回头的时候才看到后面还坐着一个人,待看清以后,面上便有些精彩。
一瞬间有许多念头自脑海涌上。
他绷住表情,尽量不动声色,将周围环境查看一番,见不曾有异常之处,便忍着直接将女儿护到身后的冲动,冷眼瞧着两人慢慢走过来。
“父亲,”好在黛玉走到近前,便放开手站到林如海身边,扯着他衣袖摇了摇,“他同家人走散了,又受了伤,你帮帮他罢。”
“哦?”林如海闻言,眯起眼打量这会子收了满身的高高在上,垂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似是在审视,他有没有将前事泄漏给黛玉。
只是这小子年岁不大,倒很能沉住气,摆着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让人瞧不出什么,遂意味不明的道:“是吗?”
黛玉拉过凌珺,轻轻将他仍在渗血的伤处转给父亲看:“是的,您看!”
看着女儿认真的模样,林如海不置可否,只到底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即便似乎包藏“祸心”,他也派人去查了,却不曾有迹象显示自己中毒是他有意所为。
“即刻回府,”林如海看那伤处确不似作伪,便先敛去怀疑,当机立断,又向凌珺道,“请先到府上医治,稍后我再派人去寻你的家人。”
凌珺抬头看了黛玉一眼,见她理所当然的站在父亲身边,满面安心信赖。
林如海这个父亲的存在,给了她强大的安全感。
凌珺眸中有情绪涌动,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之前他错了。
在他眼中,这世间众生,乃至天上神仙,也不过是沙尘烟土,转瞬即逝。
林如海能做了仙草尘世的生身之父,已是三生有幸。
是以,林如海于他看来,不过是仙草的历劫工具人,但在黛玉眼中,却是用心抚育教养她长大的父亲。
仙草从前便羡慕山中鸟兔皆有父母兄妹,如今有了这样一心为她的父亲,想必是开心的。
虽然始终不能理解,但他愿意接受。
凌珺又想起周行给他找来的,关于世间种种繁琐规矩,和不成文但约定俗成的人情世故的书。
来之前他嗤之以鼻,现在却觉得有必要看一看。
“多谢伯父。”他端正态度,恭恭敬敬的行礼道谢。
林如海盯着他,默然无语,直到被黛玉扯了扯衣袖,才回过神,看着他乖巧的样子,一度以为之前是自己所臆想出来的。
挥挥手,牵着黛玉转身走在前面。
因着林如海前些日子“病重”,府中现还有一位常驻的大夫,此时倒省了事。
黛玉被父亲赶着回了房间,却仍记挂这个自己捡来的小孩,便换了衣裳又绕回前厅。
那豹纹小猫咪亦步亦趋的跟在脚边,不时竖起尾巴蹭一蹭她。
林如海正看着大夫给凌珺处理伤口,这分明是利刃所伤,而非女儿口中为凶兽咬伤。
“你的护卫呢?”大夫包扎好伤口告辞,林如海给他倒了杯清茶,淡声道。
凌珺不顾伤口疼痛,双手接过:“他……去处理一些事情。”
林如海“唔”了一声,不再细问。
转而正色道:“我知道恩公不需要我的报答,可林海当日所言,至死有效,还请……莫要牵涉我的女儿。”
凌珺抿唇,知道自己给林如海的第一印象极差,有些烦躁:恼自己多事,横不如叫他仍如前世,被人暗算了去。
如今倒好,给自己找了个拦路虎。
可又想到黛玉在父亲身边时无忧无虑的安心模样,他暗暗吸了口气,起身郑重向林如海行了个礼,能伸能屈地道:“林大人,之前是我错了。现在,请先容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名凌珺……”
林如海一怔:凌乃国姓,听闻圣上胞弟单名一个“珺”。
“你是荣亲王!?”他不敢置信,却见少年颔首承认。
“□□亲王不是正在京中……”
凌珺取出随身所带腰牌:“圣上命我来查一些事情。”
天大的事当然也用不着他出面,只是无故出京,总要有个名头,凌珺便去找皇上软磨硬泡的讨了这桩差事。
林如海思绪顿乱,只本能驱使他下意识行礼。
凌珺上前托住他,道:“林大人不必多礼,我此行本不欲旁人知晓。”
“只我对林姑娘……总不能不坦诚以待。”凌珺中间颇有深意的停顿一会儿,才接着道。
林如海尚没回过神呢,又被他震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荣亲王养在深宫,外人只知其深受圣宠,其余样貌品性一概不闻。
如今有幸一见,竟是如此惊世骇俗,不拘礼法。
“不知殿下同小女……”
凌珺早有准备,道:“当日林姑娘初进京,我于码头一见,惊为天人,一见倾心,只遗憾不知是哪家姑娘。”
“也是巧了,后来我的猫儿竟不知如何跑进了贾府,得林姑娘喂养一年有余。我二人有同养一猫之缘,焉知不是上天安排。”
他信口胡扯,半真半假,却也让人挑不出错。
见林如海虽未怀疑,却不为所动,又道:“大人别误会,当日我出手救下林大人,除了因为怕林姑娘伤心,更是因为大人乃朝廷命官,不应因不肯同流合污而为奸人所害。”
林如海为自己曾怀疑恩人而羞愧,只是当日情状实在由不得他不多想。
可凌珺既是荣亲王,便全无理由害自己。
即便他心系玉儿,以他的身份和圣宠,也大可不顾林家意愿,直接请圣上赐婚。
退一步说,若自己身故,那玉儿陷在贾府,岂不是更加任人宰割。到那时,他亲王之尊,想如何也不过一句话的事,绝不会有人肯为了玉儿得罪于他。
他出手相救,恐怕的的确确只是怕玉儿难过伤心。
毕竟,自己这官职虽紧要,却不是不可替代,若他死了,多得是人顶上。
但是救了自己,只怕会打草惊蛇。
如此看来,他当日虽有些无礼,应也只因天潢贵胄,不谙世俗,又加之身份尊贵,习惯使然。
只是,到底也不是无药可救,起码,对玉儿的真心可鉴。
林如海惊觉自己竟是在以未来女婿的眼光看他,霎时回神:虽然自己中毒之事与他无关,可今次他受伤被玉儿碰到……
才要说话,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两人默契的停住话头。
不是要瞒着黛玉,只是林如海不想女儿为自己担心,也不愿她因凌珺救了他而对凌珺心怀感念,失了判断。
凌珺是无所谓的,反正黛玉不会因他的身份而给他加分,姑且就先如她父亲的愿吧。
果然,林如海对他的表现很满意。
“爹爹,”黛玉领着小猫进来,先看了凌珺一眼,见他伤口已处理好,放下心来,将小猫介绍给父亲,“你看。”
林如海早在她进来时就注意到那亦步亦趋的猫儿,确实瞧着便不似凡品。
他瞥了凌珺一眼,笑道:“这就是你信中所说的猫儿?”
黛玉有些羞赧,她当初不知这猫儿是有主的,如今当着主人的面,越发像是有意将之据为己有了。
凌珺瞧着她生动灵秀的模样,心中暗暗想,若是当日的仙草化出人形,想来也该是这般美好。
黛玉偷偷看了凌珺一眼,见他微笑着看自己,越发不好意思,只想尽快揭过这一茬,便靠近他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凌珺等她走到跟前,才道:“我叫凌珺,十一岁。”
“不知是哪个字?”
凌珺便引着她走到桌边,用手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给她看。
黛玉高一些,站在他旁边侧着头看完,又见他生的属实玉雪漂亮,比之宝玉还要精致几分,不由笑道:“珺,美玉也,这字是很衬你的。”
因凌珺年岁比她小,身量又较她矮一些,还是她“捡”回来的,黛玉对他总莫名有些反向雏鸟情结。
就和那猫儿一样,即便是第一回见,也没有生疏感,只觉好似本来便该认识亲近。
林如海见女儿同他似是相熟,甚至出言调笑,不由皱眉:“玉儿,不得无礼。”
黛玉本就是对亲近之人爱笑爱闹的性子,闻言吐了吐舌头,坐到一边喝茶撸猫。
这时,贾琏摇摇摆摆自外头进来。
“琏儿回来了。”林如海便正好转了话头,当先招呼道。
“林姑父。”贾琏一进了厅内,发觉主人都在,忙敛身对林如海行了个礼,后余光就只往凌珺那处溜。
“琏二哥。”黛玉把卧在膝上的猫儿赶下来,起身见礼。
“林妹妹好,”贾琏笑着答应,身形一转,面向凌珺,“这位是…...”
“故人之子,来扬州游玩,不慎受伤,便带来家中医治。”黛玉还未来得及说,林如海便截过话头道。
黛玉略微诧异,见父亲和凌珺都若无其事,便不再开口。
凌珺向贾琏点头致意,贾琏若有所思的回以一笑,尽管心中有些想法,却不曾表露。
此时已近黄昏,天色渐渐暗下来,管家来问晚饭摆在哪里。
林如海道:“家中有贵客,自然该摆在正厅。”
话落管家领命而去,林如海回身道:“请随我来。”
贾琏受宠若惊于自己身为贵客的排面中,没注意林如海此话却是向着他身后之人所说。
晚饭极为丰富:蟹粉狮子头、鸡汁煮干丝、文思豆腐、鸭包鱼翅,蜜汁烤方……几乎将淮扬名菜尽奉于桌,一时宾主尽欢。
饭毕,林如海放下筷子漱口后,道:“琏儿此次来扬州,不要急着回去,如今正是好时节,明日我安排人带你出去逛逛,好好玩几天。”
贾琏此来是领了家里任务的,眼见无望,他素来行事圆滑,很能随机应变,又是个爱玩的性子,索性放下,闻言正中下怀,忙道:“是,多谢林姑父。”
又说了会子话,贾琏便推说连日赶路,甚是劳累,要回房去歇息了。
一时饭厅只剩三人,林如海握着杯清水,转向凌珺:“你家中随侍已寻来,此时正候在外头,想必已是心急如焚,我们便不留你了。”
凌珺抬头看向他,抿唇不语,林如海面色如常,甚至很是温和的同他对视。
作者有话要说:宝,我带着更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