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措埋头疾走,身形利落干脆,只要旁人不有意去看她的面容,完全看不出这是个小姑娘。这次去了程家,她才知道年纪相仿的小厮多是缩肩弯背,白明简他那种坦坦不落的步履很是扎眼。不过她看惯了白明简的样子,稍不经意还是在学他的走路姿势。
前边的人停住了,她缩到了墙角,他们并未察觉自己。
柔玄镇的城垣呈不规则五边形,夯筑的城墙,换算成古代的计量单位是三丈的高度。柔玄镇呈东西向布局,东西长约三百三十丈,南北宽约三百零一丈,紧扼二龙河阴,居高临下。
她远远的一路跟随,跟着程家出来的家丁走到了城墙根上。
她在墙角偷瞄,这周遭,人更是少了,极是容易被看守的军士发现。
她缩低了头。城墙有个孔洞,一人的高度,洞口由人看守。原来这洞边应是有遮掩的苇草,如今苇草放在一旁,这洞口老远就能看得见。
她细细回忆着,这就是那天来白家修窗棂的瓦匠说的。 ——邹将军的兵来往城中,不花钱的暗道。
如今倒无所谓暗与不暗,她识得这看守的兵士装束是来自驻扎的军门,她心中奇怪怎么又换防了。
程家家丁运来的野物都是从这洞中,由城外运到城内的。只见程家家丁与军士攀谈,出入拿着程家的家牌,极为自由。
她轻轻笑了一声,天无绝人之路。
她不敢多留,转身离开了。
柔玄镇并不大,她回忆当时和白明简像是没头苍蝇似的在巷子口乱撞,把路程走的极长,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就是在铁匠铺子的布幌子这儿,粉莲住这里。
她轻轻推了推门,门没有上锁。院子里是安静的,柱子上挂着代表丧事的白幔半垂下来,纸马银锭散落了一地。
“粉莲,粉莲!”她先是试探地叫着,后来大声去叫,没有人答应自己。她着急起来,连那日见到也就隔着两天而已,正要进屋去看,就听到外间有人在呼喊。“她就在这里!”
阿措躺在白家的炕上两个月,对声音是何等敏感。她听过的,这声音和她纠缠了许久,是那个在街上要拐走自己的粉头。
她脚当即从院子里撤出来,如果自己进去躲藏,那可就是被人包圆,瓮中捉鳖了。她回撤的极快,只见外间的街上站着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并没有两头堵自己。
她心下稍安了些。
是那个疯女人?不是,换做嫣红才对。那日嫣红只是追她,可并没有发声,故而没有认得。
嫣红满脸青紫红肿,手上沾满了血垢,披头散发的样子,和当街拐骗自己的样子大相径庭,甚至连那日来追他俩的样子都不如了。
嫣红伸出手来,指着她说:“这就是那个背后有烙印的女娃子。”她身后的三个人打量了一眼阿措,没好气的打了嫣红的脸。
“婆娘,你连男女都分不清!”
嫣红捂着耳朵,在地上一顿乱滚,声声尖利的尖叫着,阿措的耳膜甚至疼了一下。
前些日子嫣红被当街鞭打已受了惊吓,后来病将将好了,又在寒天到街上寻人,冷暖不保,精神越发不济。赵庆的奴仆跟她寻人,早就不耐烦了,数日下来对她又踢又打,最后以折磨她为乐。
她终是被折磨的真癫狂了。
阿措低着头,紧紧握着包袱皮的带子,显得畏惧的样子。那三个人不耐烦地向她挥了挥手。
……
“你站住!包袱里东西是什么?”这三人中有人瞧见她背后鼓鼓囊囊。
“后生,你说句话听听?”有人瞅见她低下的眉眼长得很是不丑。
她慢慢抬起头,向他们眨了眨眼睛,露出不解的样子,似是很听话的将左脚迈向前一步,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迅速转身飞跑起来。这巷子里头,她可是钻过一次了,牢牢记得卡死嫣红的那个墙缝。
“这回嫣红瞧准了?他真是个女的?”声音从她的脑后传来。
三个人一块骂娘。“快追啊!”
风声在她耳边响着,她跑的肺都要炸了。若是她随便说句话,也许并不会被马上戳穿,但谁让她还背着四张皮毛呢。
其实她把花面狸皮子扔在地上,就能脱困。程二郎怂恿她跟着自家哥哥去程家大院,承诺了她若能完整的剥回来,她想买什么就能在他手里买什么,绝不回绝。再者,明日出城的法子就在程家大郎那里,程家兄弟的东西,她也丢不得。
她心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真的半点都不假。
“跐溜”一下,她再次钻进那条墙缝。
空空荡荡的街道,使得踏在石板路上的脚步极响。她惊恐地发现,突然街道里出现了许多杂乱的脚步声,来了许多人。她后悔的肝……颤了。早知如此,她老老实实的待在程家大院,等着程大郎一块回家。
……
“将这些人都锁起来,带回府衙!”
“就听大郎的。”
阿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程大郎在这儿?
她爬出墙缝。
方才追自己的三个人连带着嫣红一块,被一群衙役锁住了手脚,推推搡搡地带走了。程大郎走在前面,那日来到白家让程大郎奉承的,那个姓赵的皂隶正在点头哈腰地奉承着他。
她看着这行人远去,不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仍是不能相信。他们似乎都没有瞧见这里还有个活人。难道说她穿越来异世的运气,彻底转好了?
嫣红的尖叫声回荡在街道上,“烙印!”“烙印!”“发财了!”“发财了!”
那处肩胛骨处的烙印……
她洋溢在脸上的高兴劲儿还没起来,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天渐渐黑了,阿措终于回到了程家。
白明简坐在门口等着自己,她的脚步一滞。
“少爷,石阶上凉,快进屋吧。”阿措去拉白明简的手,却硬生生没有拉动。
“程大哥先回来,还说你早从程家离开了,你消失了三个时辰。”
“……”他看来是生气了。
暮色沉重,程家兄弟住的偏远,这会儿外边一个人没有。她将沉重的包袱放在一边,在他的身边默默坐下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将散落的头发别在耳后望着前方,心想在白家,你这个毛头小孩也会莫名其妙的不说话。
她没沉默多久,就从背后掏出块陈皮糖,笑嘻嘻的,献宝似的献给他。街上的店铺都关张了,她跑去药铺见到有卖的,哄他开心的。
“我不是小孩子。”他恼了。
在前世,她的妹妹也常说这句话。十四岁的年纪正是叛逆的青春期。爸爸妈妈叮嘱她好好管教妹妹。妹妹哪里服管,一生气就是这个话,要跟自己冷战好几天。她到最后总结出经验来,好吃的不管用,她就得想辙找明星演出会的票了。
可这个异世,哪有这个东西,她恍然发觉,她总认为他能担当,就忘了他的年纪了,不由笑出声来。
白明简看着她。
她晃着他的手,轻轻柔柔的说。“少爷,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她牢牢记得前世的知识,青春期的情感世界充满风暴,常常会使人表现出幼稚的感情冲动和短暂的不安定状态,所以旁边的大人一定要温和。
异世的小孩,应当区别不大吧,若说真有区别,白明简定是身遭变故,情绪更压抑了些。
他眼神直直地望着她,眼睛莫名红了一圈。他似乎觉得这很丢人,将头埋在膝间。
她去晃了晃手,碰到了他的下巴。真的是正青春的年纪,他的下巴已经冒出软软的胡须来。
……
白明简低头背了篇东西。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在前世她最痛苦的时候,甚至跑去过寺庙里面参禅悟道。她听过道家艰深隐晦的经文,也听到过佛家梵语所营造出的浩大繁华。
她默默听着白明简的吟诵,她实实在在的儒家修养也就是大学以前的那些课程,并没有听懂她这是背的《大学》,还是《尚书》,只觉得少年清亮的声音怪好听的。
“我作的文章好吗?”
原来是他自己写的。
她汗颜了一下,连忙点头。
白明简书读的极好,天生聪慧,心性坚韧,黄老爷子很是认可他。鱼儿在陆地上不能行走,只要使他“适得其所”,他自有遨游九海的本事,她从不怀疑这个。
但是她呢?就一直做个奴婢?她肩上的烙印微微发着烫。
“我想快点去上学,快点去应试,快点……成人长本事。再不会像今天……像这两次似的。”他那未成年却已生出来的男孩自尊心,将“等你不回来”的话,给生咽了下去。上次她去街上寻自己,他等她不回来,他生出了害怕。这次他再等不回来,竟已是无比忧惧了。
她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
今天他是怎么了。虽说是她被撵的满街乱窜,但白明简应是好好在程家待着的才是啊。怎么倒生出悲伤来。
她心中还有一层欢喜,白明简说想去上学,岂不就是真真切切愿意离开柔玄镇的意思?
“程二郎欺负少爷你了,我给你报仇去!”她撸起了袖子,提着包袱就往院里走。
白明简抿了抿嘴。这世上该有女人来保护男人吗?阿措总是护着自己。
可这是不对的,是该由男人来保护女人,一次反过来也不行。
他是个男人,他得快点长大,他要比阿措厉害,不对,是比世间很多人都厉害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