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收税的日子终于到了,巡栏们占了一处背街大户人家的廊院,教附近百姓拿着钱粮过来。
廊院空地上架着烧的通红的银屑碳,巡栏差役个个坐在太师椅上,咂着冒热气的茶水。这户人家认了倒霉,掏出银子供他们吃食,又让自家的雇工全来帮忙听差。
民户们拿着米面袋子,任凭气候苦寒在院墙外排起了长龙,昼夜不歇。而不是所有的百姓都能找到赚钱的路子,到了年关仍有人家拿不起赋税钱粮,为求一口气的活命,或逃亡山林,或卖儿卖女到乡绅门下为奴为婢。
柔玄镇的北街上到处都是人牙子在收人卖人,人命之贱,反而连畜生的命都不如了。
巡栏们几天来并不得清闲。他们手上多拿了一种名为“赋役黄册”的户口册籍,府衙今年下令所有赋税都由他们来收,原来拿的那种册子叫做“鱼鳞册”,重在土地田赋。而“赋役黄册”重在户口徭役,这在柔玄镇不成文的规矩里,本是交由军户来收的。
这年府衙官制量米斗的个头更大了,冻了半日的民户将家中的口粮都拿来,全倒入斗中还是不满。而雇工驱使的牛车上不到半天的功夫就会堆满黄粟,粢米,由这里运到府衙粮库钱库。
“一户白昭仁,柔玄镇背街居民,应当民差计家两口男子一口,成丁一口,本身年三十八岁,死。次丁一口,男寿年十四岁,妇女二口,妻朱氏三十二岁,死。事产无,田地无,房屋,瓦房一间,贱口一口,孽畜,无。”
白明简按照他在家里和阿措的算法,把足额的银两先取了出来,巡栏们用朱笔勾画时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宋三侵占三十顷的那户白家!
“谁告诉你是这么算的,田地户契税呢。”巡栏按住他不叫他走。
他在寒风中已站了三四个时辰,极力在忍。“我家田地都交了出去,没有其他课税了。”
“你小子在官爷面前耍花枪呢,咱说是几个子儿就是几个。十五以下至十三、六十以上至六十五为次丁……”
没想着小子接口道:“柔玄镇的税法在府衙门上贴着,课三十钱……贱口课税又是次丁一半……。”他指了指那赋税黄册说道:“小人是识字的。”
他盯着巡栏的眼睛。“宋三不是还在天牢吗?”他这句话的口气沉稳的很。
巡栏的眼神瞬间一变! 在巡栏的耳里,听上去,像是他在说自己把宋三搞进了天牢。
到了傍晚,阿措才等到白明简回来。
他一进家就说了一句。“我没交上税。”
她停住干活的手,眨眨眼睛。“程大哥托了人说话啊。”
他垂头丧气歪坐在炕边。“我先前没跟巡栏如此说。”巡栏并未全信他的要挟,半信半疑中未收他的钱,却也记下了白家,让他明日再来算账交税。
“求人说话办事挺寻常的,别家也都这么干。林家大娘早上到处去寻府衙的关系呢。”
她没想他的脸竟红了。
这是奇了。
只见他吞吞吐吐说道:“再要给巡栏好处,又得打点银子。”程大哥借助程杰江的势力自然有违他的本心,可更多的是他心疼钱了。
阿措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她摆手道:“少爷说的是。明日咱们再去也是不妨事的。”
他其实在回来的路上就反悔了,这会儿望向阿措。“不妨事?”
“奴婢很心疼钱的,能迟一时就再迟一时。”
她说完,自己突然心虚了。在白明简出门的时候,程二郎给她送来了匕首、绳索和燧石、止血的丸药,她给钱给的极为痛快。
连着数日,天上一直在下雪,砖瓦都盖上了白,地上的雪厚厚积了六七寸。
白明简望着大杂院的方向。“老师还没回来。”不止是黄老爷子,连赵小六自那晚起,也都不见了。
黄老爷子根本不是游玩、喝醉,然而白明简力图回想起那夜门外出现的人,却浑想不起细节来。他也是这才反应过来,一个博闻广识、学富五车的老人流落在柔玄镇,是件惊异的事情。
黄老爷子教学的时候,争取所有时间给白明简灌输学问。而他是谁,来自哪里,他对自己这个“亲传弟子”并没出实话,身世生平更是守口如瓶。
白明简直到现在,还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几日,阿措再也劝不住他,他执意出了门,跑去柔玄镇上的所有酒楼去问,但毫无结果。
酒保们对身穿华贵的外地人并没有什么印象。
“阿措,老师不会有事吧。”他又问了阿措一遍,虽然他心里明白她和自己同样不清楚,却仍是忍不住问出口。自他从采石场回来,他做事情再没避开阿措。
他太过不安了。
阿措每次只能编瞎话,说着云里雾里的东西。
这会她心里实在受不住,哀叫道,到底要说多少次才能说明白,老师这两字很危险,永远不能在外人面前提起。
黄老爷子还没给白明简任何的好处呢,他说不定就先因这虚无缥缈的师生情分,折了性命。
“少爷,方才听你说巡栏官差把人丁税翻了两倍。”她还是不听他教训师恩大义了,赶紧转移话题。
“赋税黄册上标有白家贱口一口,贱口就是奴婢的意思,在户口籍上为将奴婢与其主人及主人的亲属相区别,但也征税。”
这个答话,反倒弄得她不痛快了,人因何而贱?
“贱口按在奴婢身上好生难听,少爷还是快把奴婢放良了吧。”
白明简方才还笑着的样子,仿佛来了阵霹雷,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又仿佛被戳中了痛处,说话顿时声色俱厉。
“你这话可是真心?”
“……”
他从未对自己发过怒,就连当日她吃鸽子时候的大不敬之罪,都不见这么糟糕的神色。
“我再问你一遍,你真想着要离开白家!”
阿措不答,他的声调更高了。
“少爷,从没想过给奴婢自由身?”她被问的莫名其妙。“可你那日在粉莲出嫁的时候,说要送我十里红妆……”
“不一样!”
“哪家的奴婢嫁人会有嫁妆?自然是主人放良了许配人,才有婚娶啊。”
他被她的话怼住了,是的,有嫁妆的就不是奴婢了,奴婢当然不配有嫁妆。
……
“就是不一样!”
她不理他了,挽着袖子和面做饭。
这个男孩原来在她眼里拥有着不是孩童年纪该有的成熟,如今毫无形象可言。
突然门外再次传来得得的马蹄声,阿措神经一紧,她几乎是一个箭步把门闩插上。
她“嘘”了一声,反手将白明简紧紧拉在身后,不许他叫出声来。
手掌一摸到他的脸,她发现他一头热汗,满脸紫胀,自己去抓他的手时候,他恍恍惚惚的无法回神。
她唬了一跳,明明是他气我,这怎么成了我把他气着了。
手臂在他眼前来回晃了两下,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
……
外边的马蹄声止住了,有人下马了。
她侧着耳朵去听,门闩响了一声。
她和白明简的手都不由抖了一下,两人相互望着,这真是冲着他们来的。
是前几天神秘的访客?
白明简的眼神恨不得射穿院门,老师和赵小六就在外面吗?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而外边还有些别的响动,似乎在极远的地方有许多人在打架,喊叫厮打的声音传进了这条背街的街道。
“咣!”“咣!”
外边的人发现门打不开,直接上脚踹门。那人力气大得很,只有几下,小儿手臂大小的门闩就眼见着要折弯了。
“白家里面有人呢,我亲眼看见白家后生回的家,他家里那个顶好看的丫头一直没出门。”
那人发出诡异的笑声,犹如魔音穿骨,隔着院子,穿过阿措的胸膛。
她死死盯着白家大门,她听出来了。
“小的们帮麻军爷把门撞开!”
“老子用你们!你们去叫宋三,等老子享完艳福,他得把老子的钱还来!”麻军爷骂骂咧咧,拿鞭子抽跑了宋三叫来盯梢白家的喽啰。
只听得一声刺耳的马嘶,马腿的两个蹄子在白家的院门上踢出两个破洞来,随后又是“咣”“咣”的巨响。
阿措侧过头来,低声在白明简耳边说道。“你瞅准机会就往外边跑,千万别回头。记得我之前教你怎么打人的,跑去找程大郎。”
就在这会儿,外边喊叫厮打的声音却更响了。而白明简似是吓傻了,摇着头,死死抓着她的胳膊不放。
她的心沉了下去。
柔玄镇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这会儿出事了。
她咬着牙强行镇定心神,挣脱了白明简,转身将藏在柴房的绳索和匕首取出。
可就是这一转身的功夫。
麻军爷破门而入!
他站在院落里,看着那夜被自己的宝马踩坏肋骨的那个丫头好端端站着,还握着把匕首,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