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措身上有伤睡不踏实,外边一有动静,她就醒了。
白明简搂着她一晚上,他的眼睫毛极长,两道剑眉,下颌是一道漂亮的直线。寒碜的衣服也没遮住他天生的俊俏,阿措有点走神,他这个年纪要是在现代世界,绝对是到处聚焦目光的白衣校草。呵呵,她那个花痴妹妹要是遇见了,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妹妹?
她不能再往下想了。
林家大娘一大清早骂街,柔玄镇没有青天大老爷,三年的赋税连重三成,官爷、兵爷都在刮地皮,活不下去了。
她中年寡居,膝下养了三个女儿,大女儿、二女儿都相继嫁去了外地,只有粉莲还在身边。
古代贫苦家的女子远嫁就如死别,再无联系。她老了,粉莲还很小,两人苦苦支撑生计。
她骂街骂到最后,自己哭得很伤心。
柔玄镇常有流放罪民至此,却是个五脏俱全的小城,它设有府衙,由府尹处理政务,并且因为是西北边陲,有重兵把守,驻守的主将也会说话管事。这些年,军门和府衙相互不服,矛盾加剧,比着叠加徭役赋税,搞得民怨沸腾。
街坊邻里都在叫苦。
“朝廷贪多,百姓贪拖。拖着吧,再不济拿天灵盖抵税!” 说话的人叫赵小六,幼时摔坏了腿,家里的田虽有五顷却无力垦种,素日以编竹筐为业。
他很想卖出去闲置的田地不再交税,但田地买卖又需向官府缴纳契税钱。契税钱贵得多,差不多是三年的田地税,根本拿不起。
“你个瘸腿汉子的天灵盖值得十文钱?”
“给老瞎眼当尿壶,差不多就值了!”众人起哄,老瞎眼是个老汉,没有兄弟子女。赵小六念他可怜,常常照顾。
“老瞎眼又不知道醉在哪了!”
阳光洒在白明简身上,暖洋洋的。
他揉了揉眼睛,有多久没有这样安稳睡过,他娘死了之后总不敢睡着。他每次睡着,他就会梦见他娘出殡时候的大雾。他在梦里发狂似地穿过密雾,呼喊着,尖叫着,伸出两只胳臂在空中乱抓,想要他娘别走,可他什么都抓不到。
然而这次不一样,他牢牢抓住了胳膊,安心地睁开眼。
“少爷,你醒了。”躺在一侧的阿措,露出温柔的笑容。
他有点恍惚,接着他想起来,昨晚上他搂着阿措睡着了,阿措是个病人,晚上水米未粘牙。
他下炕往屋外走,被阿措叫住。“林家大娘和粉莲一早就担着担子到街上叫卖了。”她一直听外边在嚷嚷交税,林家大娘想要多赚点钱,和粉莲赶着去早市卖甜粥了。
他只好转身从钱袋里拿出几个铜钱来。“我去街上买几个炊饼。”
她远远看着空瘪瘪的钱袋。 “少爷,你昨日里不是拿了猪肉吗。”
她挣扎着坐起来,心中盼望那个治牲口的郎中绑的井字架子牢牢靠靠,不会把断掉的肋骨戳进内脏。
他问道:“找酒楼的厨子做?”
“少爷,生火做饭一点都不难。”
“你原来是指使我做?”
白明简方才还迷迷糊糊,这会儿小脸突然冷下来。
阿措一激灵,纵使这位小少爷背她回家,倾尽家产给她治伤,纵使这位小少爷当前只有十几文的身价,还肯给她买炊饼,他们之间仍是主仆的位份。她在心里暗骂一句,这该死的礼别尊卑。
古代人分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商,七猎八民,九儒十丐。
里面就不说奴才,奴才根本不算人。“人生而平等”,“永不为奴”,“不自由毋宁死”很好听,却不是这个世界的道理。
她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现在必须忘了自己是现代人。
“我求着少爷做,奴婢动不了。”她装作平淡的说道。“家里没钱了,咱们得往将来打算,外边的吃食都贵,若能靠着家里剩下的粮食,就会多撑些日子。”
她将有棱角的话语磨碎了泡软了再说出口。
白明简却更难受了……
白氏在洛阳是当地望族,有数个分支白姓。白明简爷爷官至侍御史,因言获罪,倒了霉,举家流放北上戍边,户籍落在了柔玄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一脉的白家子弟虽然落魄,过得要比平头百姓好很多。后来白昭仁猝死,朱氏靠嫁妆和娘家的接济独撑门户,她让儿子安心读书认字。
家里再穷再难,白明简也是被溺爱着,从不需要干活。
朱氏总是告诉儿子,你的手是拿书和笔的,日后白家这一脉还要你光耀门楣。
……
白家不仅没有等到他的荣耀,连过去勉强糊口的日子都回不来了。
阿措双手撑着炕边,摇摇晃晃的,强要下地。
“不就是做饭吗!小爷什么都会!”他一拍桌子,去拿火镰了。
阿措见他前脚刚走,赶紧挪回身子。她大口呼吸,汗水糊了一脸,她疼死了。
感谢过世的白夫人!她不止教养儿子要有读书人的身份,也给他一副好心肠,她这招苦肉计奏效了。这个小少爷若是死心眼,非拿清高当尊贵,那她下地就是个高位截瘫。
白明简在屋里用火镰狠砸火石砸了半个时辰,爆出的火星终于艰难的点燃了火绒。
“着了着了!”他一紧张把点着的火绒丢给阿措。
“院里有引火的干柴干草。”她忍着胸口剧痛把火绒举高。作为前世的生存主义者,她在野外生火都玩得转,躺在炕上看林家大娘和粉莲烧火看也看会了。
阿措偏头指挥。可白明简十指不沾阳春水,哪会烧火呢,他从炕边到灶台来回运柴点火,不是被穿堂风吹灭了,就是死活引不着。
她瞧着手上的火绒越来越短,很是担忧,人穷就会志穷,这玩意不会太贵吧。
燃着的柴禾放在锅灶口,白明简按着阿措的说法右手拉风箱,左手添柴火,手脚着忙的干起来。许是白家的锅灶质量过硬,他虽说手脚跟不上,但锅灶的火势“腾”的一下,还是起来了。
火呼呼烧着,锅灶口映出红彤彤的火光,冰冷如窖的房子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阿措按下激动的心情,万幸火绒没全用完。
白明简把水下锅,接着再将那块猪肉扔进锅里,把锅盖盖上。
她的激动瞬间平复。
“肉汤是水熬的吧。”他问道。
“少爷……真是聪明。”
这猪肉没切就加水,没去血沫,没去腥味,煮出来的汤太考验生存意志了。水咕咚咕咚烧着,她强行安慰自己这是个还算不错的开端。
过了一会儿,她终究没忍住,好说歹说要白明简放点盐巴,黄粟进去。
肉吃不成,至少还能喝口粥。
白明简守在锅灶旁,小脸全是黑灰,拿手擦汗,抹的跟个花猫似的,眼神难掩兴奋。
她很想笑,但腹中灼烧的饥饿感还是让她在炕上保持了安静。
她不敢坏了少爷干活的兴致。
这是他起来时,从他怀里掉落的?
她在炕上摸到个东西。
她看了两眼,是宋三写的字据。
这纸上的字写得像蜘蛛爬,所谓字据连收讫人都没有,纸上原本是十五顷的字样,直接涂成了“三十顷”。
她对那晚上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了,她刚一穿越就差点没命,对于始作俑者恨得牙根生痒。
不对……等等……
白明简扭头就看到阿措在看那张字据,立即喝住了她。
他走过桌子时,不经意瞥了一眼书。
书改了位置。
他心中生出奇怪的感觉。
他记得一年前下大雪,有客商滞留在柔玄镇,阿措是客商的丫环,不知犯了什么错被买给了人牙子。转卖的过程中,她生了风寒根本没法下地,让人牙子折了本钱,又打又骂,差点死了。
他娘不忍心,就把她买了下来。
她在他家埋头干活,见谁都怕。他娘总是叹息说,就算猫啊狗啊,也没有作贱到用“错”起名字的。阿措的“措”本是对错的“错”,他娘改了意思,说进了白家就是安排安放的“措”了。
他娘病重后,白家开始变卖家产仆人。她又跪又求,把额头都磕出了血,死都不肯走。
……
“少爷,我,哦……奴婢有个法子。”
他当然记得阿措昨天说的。但一觉醒来,他只觉可笑,一个女奴哪会搞钱,就是年纪还比他小两岁呢。
她指了指那田地的顷数。“这里涂改过了。咱们去告他!”
这张字据,他看了很多遍。
字据当然是假的。原本是这些恶霸把白家的田地顷数搞错了,后来连重写一份都觉费事,直接涂掉的。
说个笑话,普天之下不会有人这样立字据。他也曾偷偷去过府衙,可门口站着的人里就有宋三。
林家大娘说得对,他根本不可能把状纸交进去。
“过秋了,在地上种不了东西。就算要回来,白家卖不起。”白明简不愿再提。
难道这个地方的法治没一点用处?他的神色让她觉得自己出了个最蠢不过的主意。
赵小六在早上说田地根本就是吊人脖颈的绳子,真的要回来也没用?
她理解的对,也不对。田地在古代确实价比黄金,但柔玄镇年年加重的徭役赋税使得田地有价无市。像宋三这样的无赖,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到处巧取豪夺。
她皱紧了眉头,再次回忆起那天的情景……
宋三约白明简在没人的地方,他请了个当兵的做靠山。可若按着林大娘骂街说的,府衙和军门不对付,那他靠着衙门吃饭,不找衙役撑腰,求到当兵头上很是奇怪。
为什么呢?
她挠挠头发,快抓破脑袋了。
锅灶那里飘来了焦糊的味道……
阿措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这位小少爷放的水少了,糊锅了!
一锅又黑又糊的东西端上来,她艰难咽了下喉咙。
白明简认真地分好了碗。
“少爷,我可以自己舀着慢慢吃。”
她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宋三想要独吞白家的田地!他把当兵的当外援,那就根本不想让衙门知道!
“恶人自有恶人磨,我是,我听庙里的和尚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少爷,只要宋三有对头,税钱就可以不用咱们交的!”
阿措早上听闲话,白家的左邻右里都拿交税没办法。她穿越又没带点金术,短短7天土著都做不成的事,她当然不行。
如果状告没用,那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让这税不该是他们白家的,并且就在此刻行动。
……然而一个困死在屋里,连古代社会都没法去真正看一眼的人,所制定的计划能否成功,还有她眼前的小主人是否愿意听她的话,她都没有把握。
白明简听罢没说话,只是把盛粥的汤匙放在她的嘴边。
“呕!”
她心想,得,指使人干活,就得承担后果。
她鼓起勇气仰脖,一勺肉粥下肚,眼泪差点彪出来。
一种无法形容的腥气和焦糊的组合味道。
她忍着恶心吃完了,毕竟这里面有蛋白质,她得尽快养伤,恢复行走。
接下来,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白明简风卷残云,将自己的那碗全吃完了。
“好吃呢?”
“好吃。”
白明简将字据折好,放入怀中。“我走了!”
她怔住,等要叫他已经来不及了。
柔玄镇的府衙在南街上,白明简走的时候,将手紧紧贴在胸襟,冷风刮得人脸生疼,但他刚吃了热粥,浑身都热。阿措说了个大胆的主意,或许根本不能成功,他见过柔玄镇所谓刁民的下场。
其实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相信阿措的话,但她说的能让宋三掉了身家性命的愿景让他激动了,朱氏去世不到一个月,白明简将世间的辛苦冷漠尝了个遍。他懵懵懂懂的明白人情世故,他娘说的那般善有善报不是真的,也不是你对人家好,人家就要顾忌你的难处。甚至就算有对你好的人,也有可能隔几日就恨上你了。
所以,那些伤害自己的人,凭什么不去受到惩罚。
阿措在炕上,脸色糟糕极了。
她的心魔居然还在,并随她穿越来到了另一个身体。
“你有资格想念亲人吗?”
“你不怕给相信你的人带来灾难吗?”
“你就没想过白明简会因你的疏忽,死掉吗?”心底那个理智的声音又在嘲讽了。“就像你曾经疏忽大意导致了全家车祸一样。”
阿措强行压制着心底不愉快的声音。
她望着屋顶,想象着神灵在上。
她不怕穿越,她不怕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她不怕活着就是自己的惩罚……
“如果穿越代表重头再来,那么恳求神灵,请让我做对每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