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檀娘从没见过娘子这般表情,眉目无状,檀口不开。她想上去帮忙,又被轻轻地拂开。

“你去歇会儿,这里我一个人就成。”宋景心疼檀娘,却又无法就此完全怪罪罗娘。真正错的,其实是自己。

她救了人,但不能因此把人绑在自己身边,便要求她做奴做仆。在她自己看来,是救人一命,拉人出火坑,可在罗娘的心里,真的会这样想吗?

在别人眼里,檀娘是她的亲妹妹,罗娘不是。亲疏关系上,已是短人一截。再加上其身世,总有嚼舌根的会在背后嘀咕。宋景可以不放在心上,顺心意为之。

可檀娘、罗娘会怎么想。

自己的不经意的动作或许会被过度解读。

纵使是三子家庭里,也会有偏心课题。宋景不想自己明明是救人做好事,最后却成了升米恩斗米仇。

她在来之前,曾萌生出一个念头,此时看着那张惶恐的脸,似想靠近,又害怕自己斥责的模样,越发坚定了想法。

檀娘担忧地瞥了眼罗姐姐,想替她解释。后者吸了口气,上前主动帮忙,哄着檀娘去歇息,撸起袖子,上头有不少陈年伤疤,有些褪了留下深褐色的印子,有些还是新的。

“檀娘,景哥说得对,你歇着,我来吧。”景哥生她的气,必是觉得自己舍了檀娘独自做活。名义上她也是宋景的妹妹,但到底人家檀娘是娇养长大,同她不是一样的。

自己粗养活惯了,竟心大地真以为宋景把两人摆在一个位置。她心中酸涩,委屈爬满心间的缝隙,眼看含在眶中的眼泪要掉下来,赶紧用袖子擦掉,避免难堪。

这一上午,宋景都不言语。

三人在无滋无味的度过,第一次觉得头顶上的蝉声并不烦。

罗娘揪着手,强忍着悲伤独自推着车在前面走。

檀娘和宋景落在后边,日头追着两人,夏蝉聒噪,这会儿大家都紧绷着,罗娘如旋着的陀螺,宋景不张嘴,谁都不敢松气。

三人里,檀娘更为心焦。

宋景回来的太快,不知前因后果。罗姐姐又不说话解释,这误会就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在她心里,是真把两个都当姐姐,所以一点也不希望家里吵架。

到家时,她赶紧拉住宋景。

[娘子,罗姐姐不是偷懒才让我一人干活,她其实是……]檀娘手比划的飞快,两人之间有足够的默契,连蒙带猜,宋景就晓得了她要说什么。

罗娘围着玉徵,不照顾摊子生意是有苦衷的。

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宋景。

檀娘皱着细细的柳眉,杏眸满是担忧。才几日,她把罗娘当作了自家人,彻底划到了那还未长满的羽翼下。

她捏着檀娘的手,柔声说道:“我并没生气,只不过是在想事情。”宋景扯了扯嘴唇,握着檀娘的手示意进屋。

小丫头怎么也不肯,瞪着眼撒娇的扁嘴。

宋景无奈,“放心吧,进去后我会听她先说的。”

檀娘眸间冒出喜意,她就知道娘子是大善人。

进屋后,罗娘正蹲在东厨边洗着所有的碗。她眼眶有些红肿,听到声,赶紧擦干抬起来,勉强笑道:“你们饿不饿,要不是吃点?”

吃吃吃,檀娘赶紧点头。

宋景:“不了,我过会儿就要去县衙。”

与往日不同的冷淡,终究还是叫罗娘心痛不行。眼怎么也不听使唤,啪嗒啪嗒落起了小雨。

檀娘看呆了,她有些着急,扯了扯娘子的袖子,询问这会儿怎么办。

宋景拍了拍她的头顶,“先进屋,没我叫,不许出来。”

她似小鸭子般点头,跑着离开。

院子并不大,侧边的田冒出芽,风一吹,跟着伏地。草木灰乘着风飞,似成了雾,朦朦胧胧看不清楚罗娘的脸。

宋景:“别哭了,思来想去,青山县不是你常留之地。我会在别县帮你寻个……”

哭泣的罗娘猛地抬起脸,差点蹲不稳,要倒摔出去。原本的委屈被恐慌彻底填补,她摇着头,嘴里拼命呢喃,“景哥,你……你要赶我走?是为了玉徵的事还是摊子的事,我今日不是有意的。”

她腾的站起来,连走两步,擦着手里的灰,使劲擦着,眼看要把皮擦破。

“我不喜欢玉徵,给他端茶送水也不是为了自己。景哥,你信我,其今日是事出有因。当时你不在,玉徵来时同我们闲聊,买了许多饭团和凉皮,带走后又回来说要给我们宋记一个机会。”

“他说,自己就是露栖阁的东家。他们玉家有家铺面空着,而且就在西水街中段。门面虽小但租金便宜,一月只收二两银。我想着凭我们宋记的客源,若是有了这铺面定可以如虎……添翅膀。景哥,我真的一点私心没有。”

她快急哭了,越是想和宋景解释清楚,嘴巴越是没用,跟绳子打结一般说都说不清。

“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檀娘可以帮我作证,我当时想着只要叫玉徵认可了咱们宋记,到时在租金上还能帮我们一把,到时你也不用那么辛苦,睡得比狗晚,醒的比鸡早。”

宋景拂开她的手,让她站正。她放低语速,温声道:“我知道,让你离开,并不是因为这件事。宋记这个摊子,我原想着歇一个月,不用叫你们也那么辛苦。是我没和你讲清楚,让你去操心铺面的事。”

误会解除了,罗娘擤着鼻涕,露出一丝丝笑。

“可你还是要走,离开青山县,是你最好的选择。”宋景话锋一转,不容置疑的语气让罗娘不争气的落泪,“不要哭,罗娘,你坐下,听我说完。”

王山的事不能再瞒着,这次的浮尸不是他,那下一次呢。如果没有提前做好准备,总会惹来祸患。她看向罗娘,低语道出麻二处理王山尸首的事。

“当时王山还未断气,被麻二带走。我瞒着你是怕你演砸了叫人看出破绽。不过如今你要走,就不必担心这些,得知真相,还能让你多注意些,别同人胡说。”

还处于震惊中的罗娘睁大眼,她那夜是真的杀了人。她咬着唇,不知宋景替她到底承担了多少,她垂下头,泪珠一颗颗掉下,坠入草木灰之中。

“嗯,我知道了。可为何麻二要帮我?”她根本不认识他,也没和赌坊扯上过关系。他这样帮自己,是为了什么?

宋景:“我也不知,大概人心是善,也见不过王山那样的恶人甚行。既然你得知真相,也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离开。今日就收拾收拾东西,到时就跟着银月楼的人一起离开去金丝楼,那里能学厨技。”如今厨娘最兴,牛头县有家酒楼,专门培养厨娘,届时送去大户人家。

“有一技能傍身,日后去哪里也不会亏了自己。”她手上还有嬷嬷给的去青州的信,等罗娘学成,就叫她去那边投奔。

总之,不管留在哪里,都比青山县要安全。

罗娘这会儿什么委屈都没了,只觉得自己可恶。她竟还觉得比檀娘不足,以为宋景偏心。

她可真是个白眼狼!

“对不住,景哥,都是我的错。”她抽噎着,说出话含含糊糊,来来回回。

宋景拍了拍女人的肩膀,“不必自责,我也有错。你想帮宋记的心我知道,不该因为猜忌就故意摆脸,让你胆战心惊。不管你怎么想,我是真的把你当作妹妹,檀娘也将你当作姐姐。我救你,收留你并不是觉得在你身上有利可图,只因为你同檀娘一样,是女子。”

“不管在何处,生为女子总是过得辛苦一点。”

罗娘子颔首,望着宋景,再无当初那小小私心。能说出这些话的,已是大善,她配不上。

“路引我会替你准备好,你想个名字,届时用那新身份过崭新的生活。广阔天地之下,我想看见你如鸿鹄翱飞,而不是委屈嫁人,锁在宅院,或者伺候男人。”

罗娘眼泪止不住,摇着头不想离开。

“傻孩子,远离是非之地,让所有人都忘记王山和你,是目前最好的办法。”活人在跟前,许多事都会被翻出来重新谈论。但如果这个人消失了,就会成为一桩悬案。

罗娘子咬着唇,在宋景面前,猛地跪下叩拜。重重的一下,额头瞬间发红,“从今往后,我便不再是罗仙花,而是宋罗。宋罗在此,许下诺言,日后必出人头地,换我来保护你们。”

宋景五味杂陈,“罗娘,不必这样。”

跪着人扬着眉,泪盈盈却不娇弱。她再拜,起身,擦去眼泪,对宋景笑道:“哥,你难道不想要我这个妹妹。”

“我……”

罗娘破涕为笑,“我开玩笑的,哥,经你这么一说,我确实想明白了。离开,是唯一的法子,你说的我都懂。要走之前,我还有几件事想做,当初为了还债,欠了不少钱没还。等我日后出去,会寄钱回来,还请哥哥帮我一一还清。”

“小事,不用操心这个。”

“还有麻二,他帮了我,理应得一句谢。”

“恩,这是应当的。”宋景点头。

罗娘躬身,抿唇继续说道:“大哥,我这次离开大抵是不会回来了。你的恩情我会记在心里,绝不会忘记。”

“日后坚守本心,尤其遇见女子,能帮则帮便是报了我的恩。你这几日就收拾东西,待我处理好路引,便送你去牛头县。三年学厨,一旦技成就去青州。”

她解下腰间的香袋,郑重交到其手里。

“这是能入青州最大酒楼门槛的锦囊,三年后,自行去投奔,不准再回青山。罗娘,我对你唯一的期望是照顾好自己,不要再陷入那情爱窟里。”

罗娘哭泣不断,这时屋门被匆忙打开,偷听的檀娘小跑过来紧紧抱住罗娘的腿,拼命冲着宋景摇头。

两个小娘子哭的比惨。

这一次离开,再见便看天意。

宋景安慰道:“莫哭,我们的根会扎在这里,罗娘想我们了自会写信来。更何况,只是邻县,真想得紧了,偷摸去探望也不是不可。”

被这话逗笑了的两人相视,互相抹泪。

心情平稳些了,罗娘又想起玉家铺面的事,“那铺面着实不错,大哥你为何不考虑考虑。我走了,等你县衙忙活完也总归要拾起摊子生意。街尾相比起来,还是差了些。咱们要是抓住铺面这机会,没准能把宋记做大,叫青山县都知道我们。”

租铺面确实是宋景心头事之一,但玉徵来的太巧,又挑得罗娘失了分寸。那模样就像是来钓鱼的,露出点饵料叫她们看着,待上钩后,就成了他人刀俎下的肉。

宋景心有不安,想起先前听到的流言,总觉得是有人在背后操控。

这个玉徵定在搞什么名堂,他不单纯。

她说了自己的想法,叫两人听的一愣一愣。罗娘挠头,说道:“那这次露栖阁,我还是不去吧。只要咱们不接招,那就算有阴谋,也使不出来。”

檀娘如小鸡啄米,格外可爱。

她赞成罗姐姐的,娘子这一分析,玉徵肯定是大坏蛋。既然斗不过人,那就离远点。就跟娘子离开主君一模一样,刚不过就跑。

宋景哭笑不得,“不成,这一次啊,我们还真要去看看。”

她倒是要看看,这露栖阁是想打什么主意。

玉徵坐在堂下,桌上是买来的饭团和凉皮。

看着粗糙,吃着倒是惊艳。

他微微抬头,借由吃茶的动作,用旁光扫视。

一桌子都是玉家的人,最上是当家人玉如是,以及他爹玉如非。对面则是堂兄玉商和玉阙,他们手中都有宋记的东西。

“玉徵,你既在县学读书,又跑来掺和玉家酒楼的事干什么。这些粗鄙之物,入都入不了贵人的眼,拿不上台的玩意儿还值得你献宝似的拿到父亲跟前。”玉阙才及弱冠,不爱念书,终日在霜月坊混日子。被大哥和父亲教训的像条狗,他不屑地看向玉徵,只觉得这人眉眼都是装的。

什么不重名利,只爱书中物。

呸!就是个和他爹一样的废物,怕被人瞧不起,这才找借口。功课做的再好,也就止步秀才,如今看县学无望,又转眼插手玉家酒楼。

玉商皱眉,拦住这无状的弟弟。他抱歉看向对面的玉徵,微微拱手,“阙儿他顽劣,还请徵弟不要放在心上。”

玉徵还礼,“自然不会,某觉得阙表哥说的对,这些东西确实不上台面。”

玉如是听到此话,才从手上那翡翠红玉绒面扳指上抬起头,在玉阙冷嘲热讽前淡淡开口。

“徵儿素来是个有决断的人,觉得不好的自然不会大费周章呈到我们跟前来。我人老眼花,实在瞧不出宋记东西的好,徵儿不要卖关子,说个清楚,叫我们也开开眼。”

玉阙切了一声,他就不信玉徵能把这些说出花来。

玉如非捏着手指,担心看着自己的儿子。玉徵安抚点头,大方站起,他稍抬手,便有小厮将凉皮和饭团里的东西一一挑出放在托盘上。

这上面有青山县从未见过的东西,青瓜丝、面筋、海带丝、土豆丝、香肠、里脊、还有那小碟子里盛的料汁辣油……

他去了宋记两次,吃遍了那里的东西。在感慨味道不同时,发现了为何宋记能如此紧俏的原因——是那独特的料汁!

水晶面皮虽麻烦,但他们玉家酒楼也不全是酒囊饭袋,并非是做不起来。

可是,赝品终究还是赝品,仿造宋记的也只照猫画虎,玉商骗来的几个客人全都骂骂咧咧跑了。

他淡笑,瞥了眼玉阙,这蠢货还在火上浇油,殊不知自家人都恨不得去宋记偷师。在众人注视下,他浅浅开口:“宋记的东西简单,方法也不难,玉商表哥应该知道。”

对面湖蓝长袍的人点头,“我派去的几人都说会做,回来样子也学得差不多,但……味道不好。”

“为何会味道不好?不是因为这些配菜,问题出在宋记的料汁上。你们有没有发现,在宋摊主捏饭团时也好,还是拌凉皮,都会在里面加上一勺黑乎乎的料汁。宋记靠的就是这独有的东西,才会风靡西水街。”

玉如是眼神犀利,很快想明白了玉徵背后的意思。“所以你找来宋记里的那个寡妇,是为了寻求合作,找那女人有用吗?我可记得当家作主的是个少年,名字是唤宋景,对吧。”

玉徵应是,他摇动折扇,屋内皆是凉皮的味。嘴上说这些是粗鄙之物的玉阙心思慢慢飘远,看众人没有理他,自个儿动手吃了起来。不吃也就罢了,入口立刻被勾住,再没了先前那不屑的样子。

“我寻罗仙花,可不是为了与宋记合作。既然我们玉家要做,自然是要做独一份的。叔父,父亲,你们想,这酱汁如此奇特,加在哪里都会叫味道更上一层。我们露栖阁要是有了这个,何愁比不过银月楼。宋景聪慧,自然知道酱料的价值,可罗仙花不同。此女被夫君抛弃,欠了不少钱,如今还寄人篱下,我若加以钱财诱惑,定可以叫她偷出酱料处方。到时,露栖阁必会成为青山县第一酒楼,叫程家人滚出青山县。”

他说话时总是笑眯眯,即便是放狠话,也温柔亲和。

玉如是看了眼自己窝囊废一样的弟弟,终是欣慰说道:“你生的儿子比你厉害,这模样倒是有我年轻时的风范。”

玉如非带着玉徵离开时,转头啐了一口痰。

“想得到是美,我家徵儿长得是同我像,和他?呸,自己生的那两个废物,大的亏本钱,小的败家。要不是有徵儿在,考了秀才,露栖阁还敢和银月楼比。生的个个蠢货,现在又想和我抢儿子。”

想得美,老东西。

玉徵微叹了口气,回眸,那门紧闭,大概是听不见。他拉过父亲的手臂,“爹,小心隔墙有耳。”

“怕什么,我还怕他们父子三人吗?要不是当初你祖父不准我经商,咱们这一房也不会落到这副田地。徵儿,酒楼的事你别掺和,好好读书,日后科考,中个状元回来,光宗耀祖,让这些瞧不起我们的人趴下来求我们给口饭吃。”

出了玉府,他们转而去了邻宅。玉家表面未分家,实则在府中建墙堵死了府宅通道。回到自家院落,玉如非更是脱口痛骂。

玉徵端茶,眸间闪过些许不耐,最后还是温和劝说道:“爹,儿子自有打算。春闱的事还有许久,并不着急。但宋记不除,日后就不止银月楼坐在我们的头上。”

“宋记就那么厉害?”

玉徵捏了拳头又放开,淡笑解释,“或许厉害,但不敌人心。只要今日事成,罗仙花按我计划行事,宋记只会是我们二房的踏脚石。”

即便罗仙花不愿,他还有别的法子。

总之,宋记是他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