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通知要开会。
社员和知青们下工后,便急匆匆赶到了队部前的场坝上。开会的日子队里会安排人统一做饭,社员们不用各回各家。
一起吃饭,社员们顺便还可以交流交流感情。不是多么丰盛的饭菜,每个人两个高粱饼子,一碗菜汤。
瓜果管够。
五月末,黄瓜西红柿都下来了,随便吃。
可惜,瓜果不顶饿。虽然吃得不是特别满足,乡亲们依然很开心。人来世上走一遭,穷有穷的活法,富有富的活法。
场坝中间简易的台子上,只有一张长桌,几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很快队里干部们到齐,在长桌后面挨个儿坐成一排。长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的陶瓷缸,特别显眼。缸口,蒙着块厚棉布。
瞧上去有几分神秘。可桃花沟的乡亲们对这玩意儿却熟儿的很,戏称它为阄缸,又叫你舅舅的缸。
村里抓阄用的。
以前村里分肉分油分柴分,都是由会计先划分成尽量大小重量相等的126份,每个社员一份。
油好分,按重量。都是同个油坊榨出来的,好赖一样。
瓜果和菜也好说,社员们各自的自留地里也都有。尤其蔬菜,到了夏天根本吃不完。
肉却非常麻烦,大家伙都想要油水大的肥肉。瘦肉柴,分到的人觉得吃亏了,不公平。
肥肉好啊,又能熬猪油,又能解馋。
切上半斤红扑扑白嫩嫩的五花肉,再从菜园子里割上两三斤韭菜,然后家里管事的女人再小心的从柜子里掏出钥匙,舀上二斤白面。
往白面里再掺上一半黑面,加上水,揉成面团撵成面皮,包成饺子。
家里所有人下工后接过属于自己的那碗冒尖的饺子,闷头开吃,小孩子们更是吃得嗷嗷叫。
大人们看孩子吃得香,尽管舍不得还是忍痛把自己碗里所剩不多的饺子再分给狼吞虎咽的孩子几个。
在农村,这就是过年啊。吃一顿饺子,小孩子能出去吹三天。
“我家吃饺子了,猪肉的哦,可香了,你家有吗?”
民以食为天。
尤其如桃花沟这般穷得叮当响的农村,一年到头忙忙碌碌,为的不就是填饱肚子么。
偶尔来顿好的,日子才有盼头。
夜深人静时咂么咂么嘴,回味下吃过的那些猪肉饺子,猪肉白菜炖粉条,猪肉包子......
似乎这样,才能安抚一生的劳碌。日子虽然累,可也有甜的时候。
猪肉,对有钱人来说是胆固醇是脂肪。在桃花沟却承载着乡亲们一年的盼头。
可一头猪就那么点儿肥肉,分给谁不分给谁呢?以往,社员们没少因此打架。
顾况上任后的首要任务便是处理这件最棘手也是乡亲们最看重的猪肉事。
他从隔壁生产队请来刀工精湛的二麻子,先把肥肉分成等份126份,再把瘦肉分成126份。每人一份五花肉,一份瘦肉。
各家选出一名代表按自家人口数量来领取。
可是新的问题出来了。尽管二麻子使出水磨工夫来切肉,人又不是机器,每份猪肉多多少少还是有差异。
为了最大程度保证公平公正,顾况便又想了法子。
领肉前,让社员们先抓阄,再按抓到的先后顺序挨个来领,每人每次只能选一份。
选完去后头继续排队,接着领下一人份的。你家有几人,你就排几次。
如此以来,每家都能挑选上心仪的猪肉。
别说桃花沟的乡亲们对此举双手双脚赞成,此法还被公社采用。
由此顾况不但在村里迅速树立了威信,甚至被公社奖励了一辆二八大杠。
台下,乡亲们看着台子上他们无比熟悉的“你舅舅的缸”重出江湖,虽然知道不是分肉,依然很高兴。
队里抓阄一般会选在正中午,太阳最高的时候。青天白日,大家伙的眼睛又贼亮,谁也别想作弊。
抓阄一般由李宝国这位队部书记来主持。跟以往一样,他把陶瓷缸里的小纸条展示给大家看。
圆滚滚的小纸条内部写着不同的标记,代表不同的意思。抓阄时再把缸口蒙住,抓阄的人只能伸一直手进去。
如此才能确保万无一失,没人能作弊。
今天“你舅舅的缸”承担着新的责任,要从知情里抽选出一位去军工厂上班的。
23名知青全部到齐,略带紧张的望着台子的“你舅舅的缸”。
“跟你们说啊,别看这阄缸又破又旧,可给我们村立下了汗马功劳。”一位大叔略带感概的说道。
每回见到这口缸他都觉得很激动。无它,村里要分肉了嘛。
“是啊,这阄缸可能比你们这些年轻人年纪都大呢。是老书记当年从部队复原回来时从城里买的,前两年送给了队里。”另一位老伯接过话茬回忆道。
“你们愣着干啥,赶紧对它拜拜给它磕头,让它保佑你们能称心如意。”被抽中去军工厂上班。
一位热心肠的大婶大声指点道。
额,对着一口陶瓷缸拜拜?知青们面面相觑,跪不下去。
罗家宝有几分尴尬,“婶儿,谢谢您好意,我没报名,我就不跪它了。”她想了两天还是决定等家里消息。
她想回城,她实在想她爸妈了。
对了,据她所知,知情中没报名的除了她似乎还有闫思晴。
这丫头,为啥没报名呢。
难不成她不想去军工厂上班还是也在等家里找门路,回海城?
“咳咳,老蔡,干啥呢?”四旧都破完了,满脑子还是封建思想。
李宝国呵斥道。
老蔡婶不以为意,扭头冲知青们挤眉弄眼。不能明着拜,还不能在心里拜嘛。
“好了,我再重复一遍此次招工的具体要求。”顾况站起来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嗯嗯,不说了,不说了。”老蔡婶捂住自己的嘴巴说道。
别看顾队长年轻哦,他可是整个桃花沟最有威望的。没他带领,每年村子里说不定都得饿死几个。
老蔡神敢跟李宝国对着干,却不敢不服从顾况。其他乡亲们也立刻安静下来做好。
“前几天发布通知时我便已经代表队委会言明,此次招工采取自愿报名的方式,所有报名的知青统一抓阄,抓阄抓中的可以去军工厂上班,只是这两个月的工分要清零。”
说完他顿了顿,淡淡的望了眼台下的知青团体,“对此,你们是否有意见。”
“没,没,没意见,这俩月我们吃的本来就是村里借给我们的粮食,工分抵了也是应该的。”刘剑锋首先举手回答。
“我也没意见。”吕文凯接着道。反正他都要去军工厂上班了,一两百个积分算个狗屁。
这点儿积分兑换成钱,连二十块都没有,还没他贿赂李胜利的一半多。
全部身家都给出去了,还在乎这仨瓜俩枣?等他去了军工厂,一个月怎么也得挣它个百八十。
不过想起头三个月在军工厂工资要给李胜利,他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娘的,贪得无厌的东西。
“另外我还有件事要说,被抽中的人没有反悔的权利,必须离开桃花沟。”顾况扫视了众人一眼沉声道。
知青们急忙点头,当然没问题啊。
有谁会放着好好的军工厂不去,愿意呆在吃不饱穿不暖的山沟沟啊。
尤其马上要麦收,割麦子累死个人嘞。
他们都听乡亲们说了,一年当中最辛苦的就是六月。
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抢农时,可难熬了。
“既然你们没意见,那么接下来抓阄正式开始。”顾况侧身,把中间的位置让给李宝国。
李宝国起身对着台下的知青们和善的笑笑,指着面前的陶瓷缸道,“你们已经知道,本次招工名额就一个。缸里呢,一共是24个纸团,23张空白,只有一张上面写着“工”字。你们这群小伙子小姑娘谁能抓到写着字的这张纸团,便可以离开咱们桃花沟去军工厂上班了。”
老人笑呵呵的说完,掀开厚厚的白布,示意知青们上前做最后的检查。
许燕子陈春利等报名的24名知青大步上前,望着黑咕隆咚的缸底,24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纸团,紧张的咽咽口水。
瞪大眼睛仔细看着,仿佛多看两眼就能瞧出哪张是带字的。
两分钟后,老书记重新盖上了厚棉布。
“书记,我能再瞅瞅么。人多,我刚才没看清?”许燕子娇声恳求道。
“还看?你有透视眼,再瞅瞅能看出哪张带字?”罗家宝嘲笑道。她没报名,此刻跟乡亲们一样,抱着看热闹的心情。
许燕子翻了个大白眼,回到了队伍里。
“我最后强调,落子无悔,抓阄抓上的定然要离开桃花沟。”顾况冷声道。
嗯嗯,知青们小米一样点头,自发的在陶瓷缸前排好队。
许燕子站在最前,她性格嚣张跋扈,凡事喜欢争个先,倒不奇怪。
她身后是陈招娣,再往后是是陈春利,刘剑锋等人。
丁庆友站在队伍中间,四处看了看,冲队伍最后边的吕文凯招手,“吕哥,你来站我跟前。”咋跑最后去了。
吕文凯摇摇头笑着道,“没事,你们先抓,我殿后。”
众人莫名其妙,他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吃饭上厕所洗澡从来不都是争着在最前。
莫非有什么猫腻?
不对啊,刚才那24个阄他们可都看过了,每个小纸团长得都一模一样。
真的没办法作弊啊。
而且抓阄时只能手进去,眼又看不到,连挑个顺眼的纸团都不能。
知青们摇摇头,不再想这事。
台下的角落里,闫思晴望着吕文凯那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心中不由得冷笑。
上辈子这狗东西三天两头给那人找麻烦,仗着牙尖嘴利,又是知识分子,强龙生生压住了地头蛇。
更是把桃花沟差点闹个天翻地覆。
在他的挑动下,知青和社员们三天两头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打架,都传到了隔壁的好几个生产队。
那人三天两头被叫去公社训话。
后来为了把这搅屎棍送走,队部顶着压力,把军工厂招工的名额给了他。
狗东西却是个忘恩负义的。去了军工厂上班后没少诋毁桃花沟留下的知青和社员,导致人家再也不想从他们这里招工。
闫思晴发誓,这次他不会让他如愿。
台上,抓阄已经开始。
知青们排队走上前,挨个把手伸过去,从陶瓷缸里拿出一个小纸团,然后走到一旁。
“天灵灵地灵灵,老天爷保佑我啊,让我离开桃花沟,让我离罗家宝那个丑八怪远远的,让闫思晴那个女人一辈子呆在大山里。”
许燕子闭紧双眼攥紧手中的纸团嘀咕道。虽然抽中概率很低,只有二十四分之一,但万一就是她呢。
哼,幸好闫思晴和罗家宝两个讨厌的没报名,不然概率更低。
这种时候都不忘骂她?
耳朵灵敏的罗家宝气恼的冲到许燕子跟前,一把抢过她手中纸团,替她打开,随即哈哈大笑道,“白纸哦,你去不了军工厂,只能留在桃花沟继续种地。”
晒不死你。
许燕子抢回纸团,看了一眼,真是空白啊。
她失望的低下头。
一旁的知青们陆陆续续打开手中的纸团,叹气声此起彼伏。陈招娣也默默的瞪着手中的白纸,恨恨得咬了咬牙。
此时,大部分知青已经抓完阄,知剩下两人。显然,招工的名额就要落在他们其中一人的头上。
吕文凯,刘剑锋。
知青们纷纷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二人。
罗家宝捅捅身旁闫思晴的胳膊,好奇道,“你觉得谁能选上。”
她有几分纠结。她和刘剑锋关系不错,已经发展为肝胆相照的好朋友,纯友谊那种。
按说她应该希望朋友好,盼着刘剑锋选上。
可刘剑锋要去了军工厂,她就少了一个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只是要吕文凯那混账去军工厂享福,她又不甘心。
“吕文凯。”闫思晴冷冷的说道。
罗家宝一愣,转头不敢置信的望着她,“你疯了?”明明上次吕文凯都要打你,要不是顾队长及时出手制止。
闫思晴望了远处台上的男人一眼,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