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闫思晴望着对面的陈招娣,陷入了沉思。

桃花沟的省会是兰城,来这里插队前,她对兰城一无所知。得知要来此插队后,她亲手在地图上量过两地之间的距离。

海城到兰城,在地图上隔着7根火柴长。

插队前,她还没过十八岁生日。

按规定,轮不到她。亲哥闫思平在厂子里上班,正式工,也轮不到他。

一户一丁的政策下,闫家三兄妹中要下乡的只能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闫明珠,文件下来后闫思晴的名字却赫然在列。

显然是有人动了手脚。她当然不服,在家里闹了个天翻地覆。

起先,她爹她哥还能耐着性子安抚她。说是闫明珠身体不好,只能委屈她下乡了。

可是闫明珠明明身体倍儿棒,上午她俩刚刚因为一条项链干了一仗,她差点都没打过她。

什么身体不好,不就是舍不得她下乡吃苦?

“果然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啊。妈,外公,你们在天上看到没?闫易阳见异思迁不算,他还虐待亲闺女,偏心都偏到天边了。”

闫思晴又哪里是那么好欺负的,打开筒子楼的大门,坐在走廊里哭诉。

很快邻居们都凑了过来。

不过他们家搬到筒子楼没几年,邻居们不晓得闫家过往,只能帮着劝劝。

就算这样,也让向来把面子看得比天高的闫易阳闹的脸红脖子粗。

只是,没娘的孩子是根草,把天闹下来也没用。

那时年轻气盛的闫思晴眼里只有黑白对错,哪里懂得这些。

她几次三番大吵大闹,不肯替闫明珠下乡,她爹和她哥很快失去耐性。自从她妈去世,对她心存的那丁点愧疚迅速被消磨没了。

所以眼看着继母背后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把她弄到大西北,也无动于衷。

呵呵,荒凉贫瘠的大西北啊,所有下乡的知青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三面环山,翻越两个山头才能见到城镇,这便是她插队的地方,坐落在十万里深山的桃花沟。

是生怕她插了翅膀飞回去吗?

继母的心,够狠。

从海城到大西北的火车开了三天三夜才到这里,她回不去的。

父兄因为她没有逆来顺受,乖乖替姐姐下乡,反而大吵大闹,认定她娇纵任性,桀骜不驯,性子需要磨一磨。

因此连半张粮票都没给她,路上要吃的干粮也没有准备。

闫思晴这才看清了父兄的真面目。

什么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有没有可能亲爹本来就是铁石心肠,又或者心里根本没有她这个女儿的位置。

开往大西北的专列上,同一批的知青你一口我一□□换着从家里带来的食物时,她靠在座椅上装睡。

很饿,可是除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她一无所有。

是陈招娣发现了她的窘境,分了半张饼给她。

杂面的饼子,没放油,又硬又干巴。可闫思晴当时却觉得,这是她吃过最美味的食物。比外公从苏联给她带回的黑巧克力好吃,比妈妈生前给她做的江南红豆酥香甜。

“阿晴,阿晴,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女孩推推她。

闫思晴从往事里回过神,怔怔的看着陈招娣,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又或者,本性就如此。是她识人不清,是她有眼无珠,因为半张饼就对人掏心掏肺,最后被人随手出卖?

陈招娣对闫思晴的反应有几分不满。

她就说这些大都市里长大的姑娘,怎么可能真心拿她当朋友呢。

陈招娣不是土生土长的海城人,十五岁才到那里。

她是遗腹子,十几岁时母亲也去世,农村的爷爷奶奶不肯养她,她差点儿去要饭。

早年定居在海城的舅舅只得把她接了过去。

舅舅舅母有一儿一女,日子也混得不咋样,当然不欢迎她这个烫手山芋。

不过好歹肯给她口饭吃。

她在海城生活了三年,三年后舅舅家里的孩子也面临着下乡插队的局面。

本来应该是她表姐去,但是好心的表姐却把名额“让”给了她。

表姐是家里唯一肯给她笑脸的人,陈招娣曾经对此很感激。

可是那又怎样呢,关键时刻还不是推她出来送死。

她那位惯会虚情假意的表姐啊,说什么她也很想下乡呢。乡下多好啊,山清水秀空气清新,还能与牛羊为伴。

不像他们在海城,只能蜗居在鸟笼子大的房子里。

她看表妹可怜,才愿意把名额让出来呢。表妹可以在乡下增加些儿见识,认识些人脉。

去乡下长见识,找人脉?去她娘的鬼。陈招娣心里清楚的很,不就是让她替她下乡么,用得着花言巧语糊弄她?

反正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除了随他们摆弄还能反抗不成。

见闫思晴一反先前的维护,最近对她爱答不理,陈招娣认定她和她表姐是同样的人。

假仁假义。

前几个月愿意带她玩,无非是踩在她头上立个好名声。

“招娣,你在火车上给了我半张饼。”闫思晴淡淡说道。

陈招娣低下头不让心里的愤怒流露出来,柔声道,“当时我看大家都在吃饭,就你没有,担心你饿。”

“那我这几个月对你如何?”闫思晴面无表情的问道。

怎么说呢。

勉强过得去吧,不过仔细想想也就那样。

闫思晴长得好,又是高中学历,国家招工名额下来,肯定紧着她这样的人。

到时,她愿意让给她吗?

陈招娣言不由衷的笑着道,“阿晴,自从我娘去世,再也没有人像你这般对我好了。我一直把你当亲姐妹看。”

是么,闫思晴定定的看着陈招娣。

眼前的女孩名字土气,穿着更是老气横秋,整日一身灰色衬衫黑色裤子,脚下是露了半个脚趾的解放鞋。

说话口音重音量又小,最开始别人都不懂她说话。行为举止更是一副小家子气,动不动低头流泪,好像谁欺负了她似的。

知青们嘴上拿她取乐不算,更是让她去挨着尿壶睡,让她替她们倒洗脚水。

闫思晴也不喜她畏畏缩缩的性格,但始终记着火车上半块饼的恩情,一直把她牢牢护在身后。

洗脚水替她泼回去不算,还在土炕上给她挑了个最暖和的地让她睡。

闫思晴军绿色的手提包里,只有几件能见人的衣裳鞋袜,她挑了身最好的送给她。

因此遭到了以许燕子为首的小团体排挤不说,连一向大大咧咧的罗家宝都觉得她脑子有问题。

跟谁玩不好,跟陈招娣玩。

“干啥对她那么好?闫思晴,我告诉你,你别看她面上柔柔弱弱又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实际上这种人心眼最多了。”罗家宝警告道。

彼时的闫思晴一心沉浸在半张饼的恩情里,对这些劝告无动于衷。就算被排挤,就算被冷嘲热讽,都始终护着陈招娣。

可她后来是如何待她的呢?

“招娣,你刚才说我过去这段时间对你亲如姐妹。那么,算不算报了你火车上的半张饼之恩?”闫思晴似笑非笑。

恩报了,那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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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队办公室里,顾况眉头紧锁。

知青们最近倒是没有生事,对工分没有丝毫怨言,也肯努力干活。只是桃花沟的现状并没有改变,饿肚子的问题依然困扰着大家。

如何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呢?

这时,虎头突然敲门进来了。他塞了一把野草莓到顾况面前的长桌上,搔了搔头笑着道,“队长,想啥呢,那么认真。”

顾况摇摇头,没说话。

“吃啊,我特意给你带的。”虎头把草莓往前推了推。今年冬天长春天来的晚,都五月份了,山上的草莓才刚冒个头。他在山上晃荡了好久,才找到几个勉强能入嘴的。

顾况是土生土长的桃花沟人,看着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草莓的虎头皱眉道,“不酸?”

虎头嘿嘿一笑道,“酸,酸死了,饿嘛。”

后山每到五六月,便结满了绿油油的小草莓,远远看去可漂亮了。

等到七月份草莓成熟,远远望去,像给后山铺了一条红毯子。

可漂亮了。

就是不知道啥破品种,酸得倒牙,只能喂猪。

半山腰上,撵走了陈招娣后,闫思晴独自坐着发呆,山脚下有乡亲们来来往往。

上辈子她实际在桃花沟呆了不到半年,便被顾况运作到镇上当了一名小学老师。

就算在桃花沟的半年,也只忙着嗑瓜子看戏,看吕文凯等知青是怎样与顾况“斗智斗勇”,把他弄的灰头土脸的。

即便当时她已经决定赖上这个男人,也没有伸手相帮的意思。

闫思晴长得漂亮。

凭良心说,来桃花沟插队的这批知青就没有歪瓜裂枣,包括吕文凯那狗东西在内。

可她是其中最出挑的。

高中学历,甚至会几句俄文。

那时的她眼睛长在头顶,即便算计嫁给他要他养,也从来没有把这个男人真正放在心上过。

没心没肺的很。

后来她病了,生了一场大病。要不是桃花沟的乡亲们把压箱底的几张票子全都拿出来,凑钱给她去县里卫生院看病,她是没机会活到回海城的。

乡亲们看得是顾况的面子,但捡回一条命的人却是她,这份恩情要还。

怎么还呢?桃花沟穷,乡亲们最缺的就是粮。她不知道如何提高粮食产量,让大家伙不再饿肚子,但是她会做生意。

她外公是商人,活着的时候曾经日进斗金。要不是--

没关系,早晚她会回到海城把冯家失去的都寻回来的。

不过在这之前,闫思晴想带领桃花沟的乡亲们脱贫致富,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做点什么好呢?随手从地上抓起几个小浆果塞进嘴里。

娘的,酸死了。

四五月青黄不接,乡亲们连树上的叶子差点儿都薅了个干净,咋就对这漫山遍野的野草莓视而不见呢。

还不是因为太酸。

在海城,草莓是稀罕物,不过市面上卖的都是人工养殖的。个头大,酸甜可口。

桃花沟的草莓即便七八月熟透后,也酸不溜丢,没办法入口。

要是不酸多好,乡亲们便可以采摘了去城里换钱。

嗯?她似乎想到了能挣钱的买卖。

不过在这之前,得把知青团体里的害群之马清除干净,否则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她闫思晴才不干赔本的买卖。

想到这里,闫思晴摘了一大把绿中带红的草莓放在随身带的军绿色帆布包里往山下走去。

不过在她还没想好怎么利用野草莓挣钱之前,队部队部里传来消息,招工的名额下来了。

听说招工的厂子里,竟然有一家是他们整个大西北最有名的军工厂。

知青们听了奔走相告,恨不得自己立马被选上。

吕文凯更是狂喜。军工厂啊,就算在海城也是打破脑袋都要争一争的工作。

他一定要被选上。谁敢跟他抢,别怪他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