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宝根从旁的巷子拐弯回了家,进门后先去了他爹娘屋里,坐炉子边上烤火,顺口道:“刚才我看见项炀和周灵了。”
他娘刘爱娟啐道:“提那小土匪干啥?个孬种玩意儿,这么多年不来往就不来往,可结婚这么大的事都不说上门请请做做样子,请他大爷去喝顿酒能喝穷他?他就独吧,老天爷都看着呢,早晚让他独成绝户种……”
项图强坐在马扎上整理着地上荆条,倒是问了句:“在哪碰见的?”
“我进村,他们出村,也不知道要去干啥!”
刘爱娟冷笑:“也就周爱革家那种指着卖闺女挣钱的才敢把闺女嫁给那个小土匪,那周二妮也是傻,项炀啥人她不知道啊?看着吧,早晚有她哭的时候。”
项图强踩着荆条压弯,低声道:“这个咱不管,当时没拦住就别再提这茬了。宝根,只管让你大姨子盯好,别让项炀给那头去了信就行。”
项宝根道:“我知道,那头盯着呢。”
刘爱娟也小声道:“今年过年看看那边能寄啥东西过来,到时候好好谢谢你大姨子那边,她那道关可重要呢。”
项宝根点头,不以为意地嗤笑:“放心吧,那小土匪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他想破头也想不到咱跟他玩计谋呢。”
也就生了一把子蛮劲,纯粹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傻逼,现在大家合伙耍他一个,还不是跟玩一样?
另一边,项炀冷不丁听周灵提起关东那边,眼神微黯,下意识抿了下唇,毫不在意地道:“早不联系了,问这干啥?”
他难得目光僵硬到平视前方,眼珠子动也不动,微微仰着下巴,看着满不在乎的样子。
但周灵知道项炀是在乎的。
他跟项家这边的亲戚断了关系,爷爷奶奶去的也早,爹娘走后就孤零零一个人过。
后来突然收到关东那边的来信,跟姥姥家那边联系上了。
项炀的姥姥姥爷都建在,还有几个舅舅、舅妈,表兄弟姐妹一堆。
联系上之后,每年都给他往这边邮几回土特产,处理好的鹿肉、狍子肉、人参灵芝也有,还有各种晒干的菌子、花生、松子等等等等,每次都是一大包。
东西都是其次,项炀最喜欢姥姥姥爷在信里称呼他‘大孙’,几个舅舅称呼他‘大外甥’,虽然只是文字,但那种铺面而来的亲切感让项炀觉得精神有了寄托。
每次捧着外祖家那边的来信都能高兴好久。
但从前几年开始,突然收不到关东那边的来信了,他连着发出去好几封都没有回音,还往关东那边寄了几回他从山里收集来的山货,都如石沉大海一样没了回音。
项炀蔫哒了好久。
偏偏这时候村里传出闲话,他大娘刘爱娟到处跟人嘀咕:“这年头谁家日子好过啊?谁家愿意常年供着外甥狗?你们看看关东那边来的包裹,再看看我们家那小土匪给人家回啥,干瘪瘪的一个包袱,时间长了,那头家里的媳妇子不闹意见?也就我们家那小土匪没脸没皮,总舔着脸给人去信,自己都不知道给老人惹了啥麻烦……”
项炀那会儿年龄不大,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挣得工分也刚够填饱肚子,给姥爷家那边的回礼只有他从山里挖来的野菜、菌类、打的野味,该晒干的晒干,该处理的处理,攒上一包,掏空身上所有的钱给他姥姥姥爷寄过去。
虽然每次关东那边来信都一再告诉他,光去信保持联系就行,但项炀都尽其所能,隔段时间回点礼,多多少少算份心意。
他自己也知道,比起姥爷他们寄过来的,自己送去的那点东西有点不够看的,所以村里那些流言传到他耳朵里后,项炀沉默了好久,一个人反思了好久,迷茫到不知道该怎么办。
慢慢就减少了去信的次数,也一直没再收着那边的来信。
刚才看到项宝根,周灵才冷不丁想起来这事。
关东那边压根没和他断来往,都让他大爷家截走不说,还拦了几回项炀准备寄出去的信。
项宝根他媳妇娘家堂姐在镇上邮局上班,所以近几年关东过来的包裹都是项宝根替项炀签收领走了。
这事在她去省城读大学之后才揭开。
项炀看着没事人一样,跟她说和关东那边不联系了,其实他每年都不死心的去一两封。
时间也不固定,啥时候想起来蒙头蒙脑的写上一通,去镇上邮寄。
那回他去寄信,正碰上邮局职工分完信件准备下去派发,他心头一动,哪怕不抱希望也顺嘴问了一句,结果那回就正好有他的信,还有个包裹。
项炀迫不及待的当场展开来读,越看越觉得信里外公他们说的话有点奇怪,字里行间里都能看出一种低沉的情绪。
总在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姥姥姥爷、几个舅舅还有表哥表姐都很惦记他,还说一直在等他的电话。
等电话?之前通信时从没提过电话的事,怎么说一直在等他电话?
项炀越看越不对劲,从信里的内容判断,他们似乎早就开始留电话了,但迟迟等不到项炀的回音。
刚好那次的信里就写着姥爷他们那个公社的电话,也在信里表明,每个月五号的上午十点,他们都会去公社等他的电话。
周灵记得,她在省城接到项炀的电话,他哭的像个一米八几的孩子,哭了好久,最后闷声跟她商量:“明年你放暑假,咱们去趟关东好不好?我想见见我姥姥姥爷他们……”
之后项炀就跟关东那边联系上了,互相一交流才知道中间出了个大窟窿。
项图强家给他挖的窟窿。
项炀把项宝根打了个半死,以侵吞他人财产的罪名把项宝根两口子送进牢里,他那个岳父家的堂姐被开除,丢了铁饭碗。
项图强两口子因为参与其中,也被他送去农场改造。
如今距离揭开还有两三年的时间,周灵肯定不能等这两三年。
她晃晃项炀的胳膊,道:“诶,你记着你姥家的地址吧?一会儿去镇上就着去趟邮局写封信寄出去,结婚这么大的事总要跟那边报个喜。”
项炀不自在地晃了晃脑袋,嘟囔一句:“说这干啥!”
心里有种别扭的担忧,担心他外祖家那边以为他讨要份子钱,再给他姥姥姥爷添别扭事。
可又觉得,这样的人生大事也该报个信,一时患得患失,默了良久才道:“那就说一声吧。”
项炀始终没想明白,他是不是真在无意中得罪姥姥家那边的亲戚了。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琢磨,他去的信里到底写了啥,有没有写不合礼数的话语。
也存着另一种担心,怕他姥姥家出了别的事。可若真没人收信,那信也应该退回来呀,就这么石沉大海,没了音信。
周灵见他情绪低落,前后左右看着没人,低声转移话题,道:“项炀,我有个事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啥事你说!”项炀低头,见她几次欲言又止,一副不好开口的样子,低沉的情绪缓了缓,笑道,“啥事都别担心,有我给你兜底呢!”
自行车票的事,周灵实在想不出特别合理的借口,听了他这话,索性道:“就是…我有两张自行车票,但我不知道来源。”
项炀顿住,一脸惊愕。
周灵也停下,仰脸望着他。
“自行车…票?”项炀震惊。
这么稀罕的东西他媳妇现在告诉他,有两张?
周灵点点头,面不改色地道:“我整理带来的东西时从我那件破褂子里掉出来的。”
项炀一下就想到那天晚上还牵扯了一张自行车票,但周珊最终没承认,说是她编造出来的。
他眉头拧了起来,低声道:“会不会是周珊?她是不是还有别的招想陷害你,比如栽赃……”
但那天晚上她怎么不说呢?
或者,周珊真跟他那个好大爷或者好叔叔联合了?
周灵也没法澄清,直接道:“不管她咋想,现在票在咱手里就是咱们的,你想办法处理掉。”
项炀虽然实在想不通这算啥招数,但也理所当然道:“当然,甭管他们存着啥坏心眼子,现在落你手里就是你的,交给我,我想办法处理掉。”
票在周灵身上,她昨晚压枕头底下了,早上又揣进兜里,这会儿伸手一掏拿出来递给他,道:“快到期了,你打算咋处理?”
两口子边走边聊,项炀道:“咱不买自行车,太打眼了。要么直接换成钱,要么…你有没有别的想要的,我找人换换?”
周灵想要台缝纫机,做衣服方便,但后年她就考大学,也不能带到学校去。
收音机可以要一台,能听点时事,不行就换几张工业票买台收音机。
两口子最后商量,全换成别的票,一张换工业券,一张换全国粮票,都是硬通货。
到了镇上,项炀去找了上回联系的那个人,筐里就多了几斤棉花,为了掩人耳目,在袋子上头压了块石头,把棉花压瘪,一会儿装点别的东西也方便。
两口子去供销社买了点东西,出来的时候周灵道:“走,去邮局。”
项炀脚步一顿,心底又开始犯矛盾,周灵道:“结婚这么大的事,不说一声你心里也落不下不是?礼数到了心里也不亏欠。”
项炀点点头:“那走吧!”
直接买了信纸让他就地写,写完投出去。
项炀握着铅笔神情发怔。
周灵也不打扰他,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小小的邮局,扫了眼柜台那边,没看见项宝根那个亲戚。
柜台那边只有个男同志在看报纸,周灵走过去轻声问道:“同志,跟您打听一下,最近有没有北湾村项炀的信件?”
那边的项炀握着铅笔的动作一紧,神情绷紧,连呼吸都微微放轻了。片刻后目光又黯了黯,自嘲地摇了摇头,心说自己在期待什么?
可握着笔的手却半晌没动弹,耳朵竖的尖尖的。
柜员放下报纸,从旁边拖了个厚本子推过去,懒洋洋地道:“自己查!”
周灵笑道:“谢了!”
她手指灵巧的往厚厚的记录本里一插,直接跳着月翻,然后一目十行的扫过去。
上回项炀跟关东那边联系上之后才跟她提起姥爷家的情况,还有早几年书信往来的情况。
因为要跟项宝根算账,所以详细查了他们这几年拦截的信件,周灵记得每年邮寄的次数,大致在几月份。
入冬前寄过一个包裹,年底还会给项炀寄年货,都落项图强那一家的狗肚子里去了。
周灵看得飞快,翻到上两个月的记录,快速扫了几页纸以后,目光猛地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