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宴席的路上,邱静岁看到近处天上突然开始散放的烟火像光树一般冲天而上,继而随着响声如同瞬间盛开的霜花般短暂嵌在夜空中,然后由明变暗,散落下来。
烟花易逝,但这种场面有的是烟花。一声开门响,紧接着又有接连不断的各色各式烟花冲上天空,绚烂夺目。
想到等待着她的宋三娘,邱静岁加快了脚步。
到邂芳园的时候,众宾客都围聚在亭中廊下观赏着烟火,邱静岁寻摸了一会儿才找到宋三娘,对方显然也在焦急地找她,见到人才放下心来。
“姐姐去哪儿了,这么久才回来?”宋三娘问。
“去净手,这里太大了,差点迷路,叫你久等。”邱静岁抱歉地笑笑。
宋三娘也没有怀疑,她们跟所有宾客一般仰头看着满天烟花。邱静岁的脸庞被映亮,心中的烦杂心事也似乎都随着这些烟花放向了天空,心中不由自主欢喜起来。
过了一刻钟左右,烟花逐渐休歇,众宾客落座,定安公主入了主桌上座。同席的都是天潢贵胄家眷,其子陶衡跟两位皇子、陆司怀等显贵之后紧挨着主桌坐一席。这些人她可认不全,是自己席上其他人议论的时候邱静岁听来的。
邂芳园太大,她们又离得远,这年头没有麦克风,连定安公主的致辞都听不太清楚。
定安公主说完后,似乎又让陶衡起来说两句。
菜都已经上完了,邱静岁瞅着这一桌珍馐美味实在饿得慌,那边声音也听不见,她放空了一会儿,准备看席上谁动了筷子自己立马跟上。
不知怎么的,陶衡站起来说了几句话之后,前面几桌传来阵阵议论。
邱静岁和宋三娘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茫然。
园门外进来了二十几个拿着签筒的侍女,走到年轻人落座的席边,挨个让来客抽签,并解释道:“公子说年年都是同一桌人着实无聊,提议抽签换座呢。”
她算是看出来了,今天虽然有长辈在场,但是年轻人占据的比例明显高得多,这么不规矩的想法都能得到实行,看来荷花宴还被众人默认了相亲的功能。
邱静岁用两根指头随便夹了一支签,上面写着一个“己”字,宋三娘抽了一个“乙”。
等到在场小辈全部都抽完,陶衡扬声叫众人换座。
跟依依不舍的三娘分开,邱静岁循着号走到自己的座位落座,没过一会儿除了她的左右两边,席上都坐了人。
男女两人若有挨着的,大有人闹红脸,时不时能听到隔着席面传来的损友的几句调侃。
她环顾一周,发现背后紧挨着的居然是宋秋昭,而对方身边坐着的却是吴景。除了这俩,邱静岁还在宋秋昭他们席面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就是方才开宴前那个拿着笔记录别人言语的奇怪男子。
正准备再看看别人,眼前遮下一片高大的阴影,她抬头望去,发现自己右手边坐下来的人竟是陆司怀。
转过头去,邱静岁看见另一个陌生男人坐在了她左边,正不知该作何反应,对方主动报上姓名:“邱小姐,在下王羽仁。”
邱静岁知道对方认出自己来了,有几分尴尬地笑了笑,坐正身子,没有再说话。
但是他们这张桌子上本来融洽的气氛却因为陆司怀的到来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疑心事情不可能这么巧,应该是陆司怀安排的。但实话说这有点冤枉人了,这一出其实是陶衡暗中搞鬼,他就坐在陆司怀对面那桌等着看好戏呢。
终于等到开席,邱静岁提起筷子开吃,虽然尽量慢条斯理地进食,但中途几乎没有停下过。
旁边的陆司怀却似乎对这些珍馐佳肴不太感兴趣,浅浅夹了几筷子就停了箸。
邱静岁趁他喝茶的时候小声问:“大人下一步对我的安排是?”
陆司怀拿着茶杯的手一顿,借着遮掩说了一个字:“水。”
想了半天邱静岁才明白过来,她装作不小心地将茶水泼了一点到桌上。
对方却半晌没动作。
既然是来赏花赏月的,定安公主总算也没忘了设宴的初心,安排了一个即景联句的小节目,在场少年少女们自告奋勇地站起来接续,猛然有一女联得极妙,将声音和意向结合得浑然天成,博得了在场所有宾客的喝彩。
邱静岁虽然自己不会作诗,但是欣赏水平还是有的,也跟着鼓了鼓掌。等收回视线的时候发现桌上的水迹已经被人沾写成了两个字:逢金。
要不是前两天频繁跟母亲出门逛,这会儿邱静岁可能还反应不过来。逢金,不正是距离自家府上没多远的一家裁缝首饰铺面的名字嘛。
邱静岁不着痕迹地用手帕擦去桌上水渍,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吃菜。
等联到百十来句的时候,活动已经接近尾声,邱静岁听到陆司怀的声音:“后日午正。”
本来联句过后还有几个戏台班子要表演,不过陶衡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却又出了新主意,要玩击鼓传花,鼓停花在谁手里,谁就要当场作诗一首,不限律也不限韵,只要是咏诵荷花即可,做不出来就要罚酒三杯。
邱静岁心里一咯噔,她可完全干不来,要是轮到自己铁定出丑啊。
正琢磨着怎么应对,那边道具都上来了,是一支刚折下来的名种荷花。
得,真要轮到自己躲不过去,还是直接喝酒算了。
敲鼓的人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时急时缓,让人觉得他随时可能会停下来,但却又迟迟没有中断。
少男少女们嬉笑着将花一桌桌传了下去,邱静岁眼看着荷花落入背后那桌,吴景将荷花递给宋秋昭,后者刚刚接过来,鼓声骤然停了。
宋秋昭为难地站起身来,众人看清是她后纷纷喝彩,邱静岁也轻轻笑了一下,转回来没有再看。
片刻后,身后的宋秋昭终于开口,是一首五言绝句,头两句只能说是平常,也只有她的仰慕者在夸赞。
“小荷露尖角,池亭度藕洲。”念完最后两句,宋秋昭静静坐下。
陆司怀看见本来正在专心进食的邱静岁立刻像是见了鬼一样猛然转身看向身后的宋秋昭,然后她慢慢皱起眉头,几次想要转回身来都又不甘心般再次盯着宋秋昭的背后一阵猛看。
邱静岁心中震惊极了,虽然她大学不是学中文的,但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这么有名的启蒙诗还是记得的,就是不知道宋秋昭是偶然所得还是化用的。
如果是化用的……
而且如果她没有看错,方才宋秋昭作诗的时候那个奇怪男子一直专注地注视着对方,口中念念有词,显然是有目的性的举动。
又一轮击鼓传花开始,这次鼓声没有持续很长时间,邱静岁有心事反应不及,荷花就落到了自己的手上。
她抿着嘴站起来,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宋秋昭,对方正转过身来看自己。
她移开了视线,朝不远处的侍女示意,对方端着方盘过来。邱静岁没有说话,将托盘上的三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惭愧”地坐了下来。
“王大人,朝你打听个人。”邱静岁把脸偏向左面,看着王羽仁问。
“邱小姐请问。”
“宋秋昭对面坐的那个男子是谁?”
王羽仁只看了一眼便回道:“是浑仪监前任监正公冶大人的公子,公冶文。”
“我今日见他几次,其举止甚为异常,大人可知这是为何?”邱静岁追问。
“这个啊……”
王羽仁刚想回答,就听那边陆司怀已经开口道:“在卜卦。”
邱静岁立刻把头转向陆司怀:“以声音起卦?”
“梅花易数。”陆司怀看了她一眼,答。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邱静岁觉得脑子里乱乱的,她放下筷子,试图理解他们的话。
“公冶公子一直觉得自己学艺不精,所以才未能接父亲的班任浑仪监监正,愧对祖辈,所以无论走到哪里都……”王羽仁小声解释。
在邱静岁糊涂着的时候,席上众人见陆司怀居然会接她的话,立刻有心思活泛的人举着酒杯来套近乎。
她好像感觉陆司怀一句话也没有说,但这都不重要了,如果现在不能确认一下猜想,那她或许会辗转难免许久。
靠近王羽仁轻声说了几句话,对方虽然不明白她的目的,但仍然愿意配合。
陆司怀听到邱静岁问了王羽仁几个别桌的客人身份,声音并不算小。王羽仁自小被卫国公家收留,在京中长大,如今又在刑部督捕司做事,京中有头有脸的男子基本都认识,邱静岁的问题自然难不倒他。
似乎对王羽仁的见多识广十分敬佩,邱静岁夸赞道:“王大人懂得可真多,以后我叫你鱼人百科好了。”
“谬赞谬赞。”
短暂交流完毕后,邱静岁坐直身子,低头看着自己眼前的碗盏,一语不发。
直到席面用的差不多了,大家起来闲逛活动的时候,她才不知是怀着何种心情看向王羽仁,对方朝她轻轻摇了摇头,用口型说道:“没有反应。”
他指的是宋秋昭。
方才邱静岁拜托他配合自己演一出戏,然后观察宋秋昭在听见她的话后是不是有异常。得到这样的回答后,邱静岁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落,她勉强笑了一下,朝对方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