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没人能永远无忧无虑地去做一个站在人背后的小朋友——况且,已经没有人能站在她面前替她抗下一片天了。
她在这片寂静里忽然抬起头。
看向这个高她近二十来公分的警官,他手持着木/仓,面向危险,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此时此刻,一片黑暗中看不太清晰陈不周的脸庞。只能察觉到他就离她不远。陈sir面对着窗户的方向,还得分注意力在她身上。
就像是顶着一片天地。
虽然不想承认,但还是让人在这种无法抗拒的安全感里沉溺了片刻。
盛夏里就站在他身后。
眼底深深。
陈不周背对着她,没注意她神色。
他耳麦里忽然响起“林·二十三四岁·不成熟·爱吃糖·嘉助”的声音,林嘉助还微微喘着气:“头儿头儿!我找到手电筒了,现在在朝你们那里跑过去。”
陈不周点头:“好,小心点。”
伴随着一阵快跑的脚步声,林嘉助咋咋呼呼的声音骤然间响起,活像个风火轮似的热热烈烈地朝房间的方向跑来:“头儿头儿,我来了!”
人还没有出现,木/仓声却响起。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陡然间响起的木/仓声与玻璃破碎声刹那间打破夜的寂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更令人惊惧。
陈不周第一时间拔木/仓,将盛夏里拦在身后。黑暗里他的视力仍很好,可是眼前却不知在几时升起了一片烟雾。
是烟雾弹。
陈不周皱了一下眉,他听了一耳朵木/仓响,停顿了片刻,竟没有立刻拔木/仓射击。
有古怪。
他在队内频道里说话:“先别急着开木/仓。”
他说完,接连不停的木/仓声却在他的耳麦里响起。
子弹击穿玻璃窗,朝着她而去,碎玻璃哗啦哗啦的声音此起彼伏,甚至还伴随着别墅内佣人的一两声尖叫。
但盛夏里没有惊叫。
黑暗中,她神色微微一动,偏了一下头,唇角弧度定格。
季家明的声音很严肃:“陈Sir,我没开木/仓。”
林嘉助声音干巴巴的:“我也没开木/仓。”
其他一众警探们也重复道:“我们都没开木/仓。”
陈不周眉头一皱,“阿Joe,你先进来。”
林嘉助登时掏出配木/仓,警戒地走入房间,慢慢踱步挪到了贴着墙壁的陈不周身边,低声问他:“头儿,现在怎么办?”
一道强烈刺激的灯光忽然照在陈不周脸上,他不适地眯了眯眼睛,眼睫毛打下一层密密的阴影。
盛夏里却借此看清他的脸,他眉骨高,鼻梁英挺,在紧要关头淡淡转过头,眼神清亮分明地朝她看了一眼。
是在确认她的安全。
黑暗之中,那颗急速跳动着的不安的心脏竟就此逐渐平息下来,再无那么心惊胆战。
烟雾散去,四周寂寂。
没有半点其他人的呼吸声,也不再有木/仓声。
太古怪了。所有人都这么暗暗想,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瞎照哪呢?”
陈不周被强光刺激得皱了一下眉,刚接过林嘉助手中的手电筒,就问:“电路还没有修好吗?”
“还没,他们在抢修。”
陈不周嗯了一声,转身将手电筒塞到她手中,淡淡道:“要是怕黑,就拿着手电筒。”
含着糖,她接过陈不周递来的手电筒,那张陷在黑暗里的脸忽然被手电筒光束照亮。
尚未褪去的平静冷漠的情绪与微微惊诧的神色同时交织在她的脸上,恰符合年纪的表情令人微滞。
陈不周看她一眼,停顿了一下。
烟雾很快散去,手电筒照亮了小半房间。
林嘉助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季家明他们现在在门外,要不要让他们立即进来。”
黑西装警官摇了摇头,“等一下。”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窗户的方向,忽然勾了一下唇角,仿佛明白了什么。
在惊惧不定的氛围中,陈不周却径直朝着房间角落一往无前地走去,他举着木/仓,一步步朝着角落走去,蹲了下来。
在此过程中,林嘉助整颗心都提着,举着木/仓警戒地对着那个方向。
他忽然按下了地上音响的播放键。
木/仓声率先响起:砰砰砰砰砰——
玻璃被打破的哗啦哗啦声随之响起。
陈不周手指微微支在按键上,轻嗤一声,站了起来:“木/仓响都是从那个位置发出的,不是来自于上方的窗户,而是这个音响。”
他抬手,指向上方的玻璃窗——
完好无损,没有碎片。
“有人借着烟雾弹,按下了窗台下那个音响,但估计提取不出指纹。”
林嘉助眼睛瞪圆了,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也试着按了一下播放键。
木/仓声果然再次响起。
黑发警官站了起来,下意识抽出一根烟,没点。
林嘉助傻站在他边上,放松后收起了配木/仓,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就差写上几个大字了——
不愧是他的偶像陈Sir。
他兴奋地亮着眼睛说:“头儿,你反应好快。难怪你刚才让我们先别开木/仓,你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不对劲吗?!”
“别吹捧我了。”他淡淡道,“我认识个有点讨厌的天才,对于他来说,这种问题只用看一眼就可以分析出来。”
林嘉助笑笑:“头儿,所以说,刚才那七八声木/仓响都是这个音响播放的?根本就没有歹徒潜入?”
“不止七八声——”
忽然有人插入他们的讨论之中。
盛夏里忽然静静地补充:“是十四声木/仓响,音响本来不是放在那个位置的,准确来说,音响的位置和之前偏移了3公分,还有窗户开合的角度不对。”
陈不周随手转动打火机的思考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她。
人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这些寻常人根本无法在意的细节。
在刚才那种情况下,一般人大概只顾着惊慌失措了,怎么可能将这种细节记得一清二楚。
就像是、像是她能过目不忘。
林嘉助被盛夏里吸引去了注意力,蹲在那里看了她一眼。
“……”
沉默半晌。
黑暗中微弱的光线将盛夏里的脸勾勒出几分静谧内敛,如同一尊安静的淡漠的没有感情波动的雕塑。
她安静地沉默了一小会儿。
停顿了一下,盛夏里还是说:“是超忆症。”
她声音很低,带着淡淡的难以察觉的沙哑。
“超忆症?什么超忆症……”
林嘉助下意识问。
“嗯。”盛夏里点头淡淡道,“我有超忆症。”
她轻描淡写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因为超忆症,她才能在看见陈不周的第一眼就想起那段新闻视频,记起那位拆弹警察的脸、动作乃至神态。
陈不周收起那根并没有点燃的烟,直直地看向盛夏里,他身上白色衬衫解开了两个扣子,嗓音里似乎有些沙哑:“超忆症?”
超忆症?
陈不周并不了解这个病症。
盛夏里淡淡地解释一二:“超忆症,简单来说就是没有遗忘的能力。琐碎无聊的所有生活细节,都无时无刻不在脑海里汹涌。”
所谓的超忆症,并不意味着就是个天才。
比起重要的需要记住的信息,平常的种种琐事她们都会牢牢的记住,甚至无法忘记。所有事情都事无巨细地妥善的保存在她的大脑里。
这意味着她这辈子都无法忘掉那些杂乱的无用的信息,忘不掉鲜血、杀戮和爆/炸声。
盛夏里静静点头:“其实我不大中意和人相处。因为在超忆症的作用下,我会记住每一个细节,我们相处的所有细节,包括聊天内容,说话时的语气,甚至是你们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这都会永远储存在我的脑子里。乃至其他人说的每一句令我产生不适的话,我都会牢牢记住。”
陈不周看向她:“每一个细节?”
“是的。”盛夏里停顿了一下,“比如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陈警官,你对我说的话是——‘盛小姐,我是红港警署O记C组警司陈不周,是警署派来近身保护你的警官。至于你说的独处,很抱歉,在保护人员的过程中我们警方并不能让你在危险地带独处太久……’”
“你的警号是PC160018……”
盛夏里说了一串数字,那是她第一次见面时随意扫到时就记下的数字。
她毫无偏差地复述了一遍,还故作镇定地眨了一下眼睛,看向陈不周轻轻问:“我说的没错吧?”
说完,她看向林嘉助,“我其实早就见过你,你叫林嘉助。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是在我五岁的一场宴会上,我记得你那个时候穿了一身深蓝色小西装。”
“不过你好像走路不看路,那天你撞到了三次玻璃门,第三次的时候你哭了。哭了半个小时才停下来,停下来是因为哭累了,所以后来你一边哭一边吃冰淇淋泡芙。”
“!”
林嘉助尽力掩饰,还是遮不住他的惊诧。
“你在说什么——”他结巴了一下,试图掩饰遮盖自己的黑历史:“什——什么!怎么可能。我……我不记得了。”
“你的小名叫王子?林王子?”盛夏里从回忆里记起林嘉助父母对林嘉助的称呼。
什么狗屁王子!
“……”
林嘉助气得耳根子都红透了,哑口无言。
他当然不中意自己这个小名!
相比之下,陈不周很冷静很镇定,下颚线微微绷着,对她点头表示肯定:“你说的一字不落。”
“像这些话,我永远都不会忘。相当于你说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表情,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刻在我的脑海里。只要一想起你,我的大脑就会自动出现所有与你有关的记忆。”
盛夏里缓缓看向陈不周,似乎像是一尊静谧精致的平静雕像,缓缓地静静地问:
“不过——被人事无巨细地记住自己的所有动作和表情,是不是有点像是活在正在录制的相机下。”
“实话说这样挺讨厌的。”
昏昧的灯光细细垂吻着她每一缕发丝,她就那么安静地站着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在此过程中,她就连皱眉也没有。
她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在他人看来,其实很近,又仿佛很遥远。
好似全世界都在花团锦簇的温暖春天里,独独她是一捧冰冷到令人清醒的雪。
神秘,冰冷且清醒。
远远地抗拒着春天。
超忆症一向是她不与外人道的禁区。
并不是所有超忆症患者都是天才,事实证明,大多数人很难在庞大的记忆里迅速找出自己需要的那部分,因此在生活乃至学习上并没有优势,反而呈现劣势。
只有仅极少数超忆症患者拥有高智商,成为天才。盛夏里幸运地成为了少数者里的少数者。而她从未浪费自己的天赋。
其实有时候,盛夏里也觉得自己不像个花季少女,反而像冷冰冰的机器。
恍惚间,有道冰冷低沉的带着沙哑笑意的声音穿越过千千日夜,万千山水,颇为吊诡地在她耳边悱恻:
知道吗?
你长了一张不会爱人的脸。我很中意。你和我一样,我们是一类人。
盛夏里说话时很平静,几乎没什么表情,从那张漂亮的面容下无法分辨她的心情,更看不透她平静表象下的情绪。
倒是陈不周反应猝然:“讨厌?为什么?”
他霎时反问,旋即咔哒转动手心里的打火机,似乎有些嘲讽地扯了一下唇角,声音有些低沉冷劲。
盛夏里被倒打一问,微怔,紧紧盯着陈不周的表情半晌。他神色淡得像是风,来得随意。
她才静静地说:“很多人会讨厌被人监视一样牢牢地记住过去……”
尤其是那些过往并不干净的人,他们深深害怕被记住他们的黑历史以及那些腌臜,也因此,对她敬而远之。
“难道你有什么错吗?”
陈不周用一种淡淡的语调反问。
他胸膛起伏很小,视线落在她身上良久。既没和她说一堆大道理,语气也没像个正直不阿的警察。
这是盛夏里完全没有预料的反应。
她蓦然看向他。
脸上平静镇定的表情就像是碎片在碎开,她开始露出了一种、一种符合年纪的、女孩会露出的诧异的表情。
也许她根本没想到陈不周会这么说。
在此之前,她在心底验算过无数遍可能的结果,都没想到陈不周会用这么无所谓这么不驯的表情来告诉她。
黑发白衬衣的警官逆着光,站在她身旁。
他身影挺拔,肩颈线条尤其开阔平直,腿长但不细,黑色长裤包裹住他腿型匀称的长腿,有力却不粗犷。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淡淡的。
声音也很淡:“如果你真的能记住所有细节,可以牢牢记住我现在说的这句话——我们是警察,警察讲究证据。你什么都没做错,而我们也问心无愧,并不会讨厌天才。”
盛夏里看着他良久。
没说话。
半晌,忽然微微一笑。
她很少笑,笑起来像月亮。
明灭的灯光透过纱幔落在她脸上,剪影斑驳,盛夏里有一瞬间的晃神,缓缓伸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往耳后捋去,掩饰情绪。
陈不周也立刻给林嘉助一个眼神。
他站在那,面无表情,像是泛着冷光的刀。
陈不周从不说这些话。
平常虽然闲散得游刃有余,但也几乎也不参与周围人的插科打诨,更没有什么安慰人的经验,能说出来这两句话已经用完了他为数不多的耐心了。
接收到陈不周的视线,林嘉助会意。
他立刻在脑子里想了一堆话,打着腹稿,虽然有点有苦没处说,还是憋屈道:“我也是。”
“盛小姐,虽然你记得一堆我的黑历史,甚至还知道了我的小名巴拉巴拉……但我也不会因为这个记恨你。”
林嘉助向来觉得盛夏里没什么人气儿。
这不是贬义。
只是乍一看容易觉得她这人冷冷清清的,明晃晃一副冷面大小姐外表,但接触过后又会发现她这人脾气好得过分,其实根本就不会有生气、难过之类的情绪。
某些时刻她就像是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和他们不在一个次元的天才少女,以前他们圈里的确有不少人暗暗讽刺她为“小天才”。
大部分时间内,她都像是云端半遮半掩的那盏玻璃灯儿,不和人亲近。
林嘉助压根没料到她居然会这么开诚布公地告诉他们自己的超忆症。
她大大方方的态度很对林嘉助的脾性。
林嘉助真诚道:“小天才,其实你挺好相处的。”
“小天才?”
陈不周听见这个词,询问似的看向她一眼。
盛夏里也看向那个身形线条清晰冷冽的黑发警官。
他与平常无二地向她点了点头,动作不大,没有多说什么话,也没有流露出多亲昵的神情。
但却让人很平静,安心。
“谢谢你,陈Sir。”
盛夏里真心实意地重复了一遍,加重了那两个字:“谢谢。”
谢谢陈警官。
——陈Sir。
——陈不周。
唰——
电闸重新恢复工作,练舞房明亮到苍白的灯光再次亮起。
再去看盛夏里的脸。
她脸上什么多余的情绪都没了,那些害怕、迷茫、紧张都已经画上了一个终止符。
还是那张不施粉黛的脸。
干净澄亮的眼里没有一丝迷茫,只剩下一片澄亮的生命力。
灯光一亮,盛夏里还是盛夏里。
她还是那么理智,那么冷静,永远干净、永远纯粹、永远澄亮,克制地把惊心动魄划分为吊桥效应。
盛夏里只是冷静的盛夏里,那些脆弱、胆怯、畏惧、颤抖她都不要,哪怕一丁点都不行。
“谢谢你们,我现在没事了,伤口也处理好了。”盛夏里很理智地,很克制地压住了方才作乱的心跳:“我可以先回房间休息吗?”
陈不周深沉的眼瞳盯着她。
什么都没说。
那个冷淡、理智又克制的盛夏里重新回来了,仿佛先前黑暗里抓住他的手腕、安静着难得披露腹心的她从未存在过。
陈不周没对她的那句谢谢表示什么,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大概也算是个简单的回应。
而后,他对着门的方向伸出右手,手指修长分明且骨肉均停:“这里有我们处理,盛小姐,你先去休息吧。”
作者有话要说:夏里:吓死。钓人差点反被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