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汉高祖取天下,天下不再是王孙们的天下。升斗小民从黔首变成了百姓,然而大汉的江山该怎么传下去呢?大汉的子民们该何去何从?
是效法周天子分封诸王以镇四方?
还是学习始皇帝分封郡县天下一统?
在六百多年后我们知道了,在当年的一番博弈之后两种制度都留下来了,刘氏子弟被分封在四方,同时还有朝廷控制的郡县。从汉高祖到了武帝坐朝,这其中纷纷扰扰不可胜数,直到武帝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好处有很多,补上了始皇帝大一统最重要的一环。始皇帝要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这不过是行事上的一统,但是人心却没有一统,自汉武之后,天下官员同出一脉,治国理念同出一源,本是好事,但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儒家,或者说一些人家,失去了对手之后在朝堂上不断壮大,很快随着大汉王朝一代一代天子更迭换了一代代的公卿,世世代代血脉俱是一色。
到了桓帝坐朝的时候,有了宦官干政和党锢之祸。天子大权旁落威望尽失,大汉王朝四百年气运荡然无存,那时候的大汉,与其说摇摇欲坠,不过是死了之后魂不离体罢了。
或者是换个词儿叫做‘秘不发丧’,大汉既然死了,谁捂着这个消息秘不发丧?”
冯小怜问出来,看看在座的各位。
这些人互相看着,他们大部分都是当初六镇起义的镇民,年轻的时候冲锋陷阵是好样的,但大部分都没读过书,更不知道这些事儿。特别是一些胡人,听到一些汉人的名字都分不清谁是谁。
不像是胡人的名字都是很长,汉人的名字父子祖孙都是姓加明,大部分都是两个字,一个不注意就搞错辈分了,就没主动了解过。毕竟当年六镇起义有学问有见识的要么是被杀了要么是被招安了。
最后坐在主位的村长又扔了一块木头到火塘里,淡淡的说道:“是你口中的门阀?”
“那时候还不是门阀呢,不过也差不多。”冯小怜接着说:“你们应该是听说过的袁绍兄弟,袁绍兄弟头上顶了一个名号,是‘四世三公’。有这个名号的除了汝南袁氏,还有弘农杨氏。”
其中一个老人立即说:“这个我听说,我听说杨氏的老祖宗当年救了一个黄雀,夜里黄雀入梦,说是天上王母的使者,感谢杨氏祖宗的搭救之恩,特意送来四枚玉环,保杨家四世三公。”
这种带点玄幻色彩的故事一讲,大家都纷纷来精神了,这个时候佛法已经弘扬天下,佛教那种有来世的设定让天下人得到一剂精神致幻剂,几千年后还有人深信不疑。更别说这时候的人了。
村长咳嗽了一下,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村长跟冯小怜说:“袁氏倒也罢了,弘农杨氏.......”
这位长者觉得弘农杨氏存续存疑,因为现在北周的权臣杨坚也号称是弘农杨氏的子弟,但他是胡人!
只不过今日不是扒杨氏族谱的,他也没接着往下说。
截至目前弘农杨氏还存在,这一代的当家人是杨坚,冯小怜还知道几年后他是隋朝的开国皇帝。
几十年后,这个家族的一个女人嫁给一个姓武的男人生下一个叫媚娘的女孩,武媚娘后来登基称帝。
如果追根溯源,弘农杨氏的源头在哪儿?
弘农杨氏的一世祖是杨敞,他在汉昭帝时期做丞相,说起他的老丈人,在史书上绝对有一席之地,正是司马迁。
写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司马迁。
司马迁写的《史记》原名是《太史公记》,由杨敞的妻子也就是司马迁的女儿保管。换句话说,这本巨著的副本就存放杨氏。
这就是典型的门阀特征:有权,有土地,有独树一帜的传承。
《史记》这本皇皇巨著也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当时存放在宫中的正本也就是诸侯王得到批准了才能看,在平时这是一本禁书。
在有权有土地有了社会名望之后,这些人难道仅仅满足于此吗?
不能,他们想要的更多!
汉末的党锢之祸并没有吓唬住他们。
冯小怜接着说:“......曹操去世,他的儿子曹丕在陈群等人的建议下,实行了九品中正制。”
说到这里冯小怜讽刺的说:“曹丕逼着献帝禅让的时候,昔日的忠臣在哪里?那些世世代代食汉禄的公卿之后又在哪里?哪一户哪一家哪一个出来阻止了?谁还记得大汉?谁还记得天子?这时候都在手足舞蹈的庆祝九品中正制呢。”
这时候屋子里的一个老人说:“啊?杨家也高兴呢?”
村长看了一眼这个老人,又看了看冯小怜。在冯小怜开口前跟冯小怜说:“今日连番赶路,此时时间很晚了,你回去准备一晚上,明日再聊吧。”
冯小怜听了正中下怀,因为她也要把一些碎片拼成该有的话术,明日再系统的表达出来。
等冯小怜走了之后,村长将手边的木头又扔一块进了火塘里,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木头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有个大胡子忍不住,出声问:“卫记室,这小女娃叭叭叭说了那么多,怎么不让她说了?”
村长喘口气,“她那是哄咱们呢,也不算哄,七分真三分存疑!
弘扬杨氏早没有了,昔日曹魏时候,杨修因为忠心汉室反对曹操,被杀了。弘农杨氏因此没赶上九品中正制的好时候,地位就大不如以前。后来在晋朝,又因为杨家是外戚,外戚想要夺权,失败之后被杀了很多族人。
再到后来衣冠南渡,因为杨家渡江时间晚,到了江南之后,那里的好处都被其他人家瓜分完毕,他们杨家婚宦失类,开始一蹶不振。
外面的那个杨坚是硬要和弘农杨扯上关系,说到底还是为了给他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她说的杨氏是存疑的,但她说的门阀乃是祸根是真的,要知道昔日司马家也是门阀之一,可见她也不是外面传言的那种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奉承的草包美人。”
这些人互相看了看,一个汉人模样的老汉问道:“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天意使然,外面刚有人来问咱们,就有这么一个人送上门来。”说到这里追问:“记室,您说这次起义咱们还响应吗?”
姓卫的老者没说话,但是刚才的大胡子叫嚷起来:“那群杀才都信不得!
当年咱们六镇起义,真王破六韩拔陵眼看着显出了颓势,这群人立即投了官府,导致咱们兵败如山倒。
后来葛荣将军带着咱们再次起义,这群杀才又投了尔朱荣,导致葛荣将军兵败被杀。
再后来官府一分为二,被宇文家和高家分别取了。宇文家一直防着这些人,杨坚如今都不敢用六镇降将。
高家眼看着也要丢了江山,这时候他们派人来找咱们,以我看,这又是哄咱们。他们想坐江山,把咱们当踏脚石,要是真的信他们,从山里杀出去,他们就真的名正言顺的来镇压戡乱,用咱们的尸骨送他们更进一步,说不定还有人成第二个高洋。
记室,听我的,不能答应他们,要是答应了,咱们要再一次被卖了!”
卫长者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眼下村里的很多人还想出去,可是这又是一个套儿,天可怜咱们,解套的人来了。”
坐在角落的一个老人问道:“记室说的是刚才的女娃!”
“是啊,别管那么多,让她自己鼓动咱们这里的小伙子跟着出去吧,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咱们老了,提不动刀上不得马了,一辈子太苦,眼看着苦头要吃尽了,让年轻人自己做主吧。”
这些老人面面相觑。
大胡子问他:“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人想趁乱建功立业,有人想报当年之仇,有人想把咱们当踏脚石,咱们又想留住六镇遗民......该出去一支人马,能给各方都有个交代。
也不能让咱们的小伙子白白地去送死,所以还要试一试这女娃的成色,不合适的人也不能带走咱们的儿郎。”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外面冯小怜跟着苏利奴兄妹在很多人的围观中回到了驴棚。
此时天已经黑了,那些围观的人也纷纷的散了。她站在棚子口看着这低矮透风的棚子,闻着这臭味,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然后驴子一声大叫,把冯小怜吓了一跳!
苏利奴已经带着妹妹进去打扫了,还去邻居家里借了一些干草来铺在里面,请冯小怜进去。
冯小怜尽管低头了,还是被碰了一下脑袋!
等她和狸奴一起躺在干草上的时候,冯小怜问:“被子呢?”
流鼻涕的狸奴问:“什么被子?”
“盖的被子!”
“没有啊!”
冯小怜看着吸鼻涕的狸奴:“没被子?不冷啊?”
“这里暖和多了!还不潮!”小姑娘睁着大大的眼睛:“你不觉得吗?这里很暖和啊!”
冯小怜完全没觉得这里暖和!
只觉得浑身透骨寒。
她看看小脸脏兮兮的丫头,叹口气,把一直裹在身上的狐裘揭开,示意小姑娘钻自己的怀里,搂着她一起躺倒在草垫子上。
旁边的几头驴围过来开始嚼她们的草垫子,闻着这怎么都无法忽略的臭味,冯小怜搂着怀里瘦不拉几的小女孩,在想:这个时代的百姓想要什么?
自然和自己一样,想要活下去!
怎么才能活下去呢?
冯小怜觉得这才是明日打动那群老头子的关键!
与其说大规模的起义□□是推翻现有朝廷重建秩序的一个必要途径,他们必定会嗤之以鼻,他们都失败两次了,不可能再有兴趣尝试第三次。
杀戮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滥杀的后果也是很严重的。
天下需要的是仁义之师,仁义之师啊!
那么这个砦子的人和这个天下的人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天降猛人呢?
自己又该如何做一个猛人呢?
眼前的局面又是该怎么才能打破呢?
冯小怜一晚上没睡着。
她渡过了人生中第一个失眠的夜晚,也感受到了躺在寒风中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早上她从驴棚中出来,觉得脑子很疼。这时候有人来请她:“姑娘,我们长者请你相见。”
冯小怜点点头,能不能在这里扎下根来,就看今天的对答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