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两个时辰之前,季陵已驱散了芙蓉镇上所有人。若是有人从高空俯瞰芙蓉镇便会发现芙蓉镇仿佛陷入一片蓝色汪洋之中,那焰火瑰丽而诡谲,叫人望之生畏。

“你……”

薛时雨看着季陵冷峻的侧脸,张了张嘴,想要劝阻的话还是没说。跟在季陵身后,两人御剑飞行,几息之后到达芙蓉潭。

这里已成了一片蓝色的火海。

季陵立于剑上,漠然俯视,双手置于胸膛前,以肉眼都追不上的速度飞快打着结印,数张符纸无风自动漂浮在半空,季陵倏地停下,咬破拇指,沁出的血珠飘在空中,他于空中飞快的画下符印,大喝一声:“去!”

血珠自动晕染进符纸内,数张符纸分至四面八方,在小小的芙蓉潭上面竖起一道道浅浅的光柱。

“弑神阵?!”薛时雨惊呼,侧眸瞥见季陵冷漠的双眼,想说什么终极没有说出口,抿了抿唇,道,“我来护阵。”

季陵没有说话,他盯着燃烧着的花海,身侧的手渐渐的握成拳。

少顷,花海深处走出一妙龄女子。

女子耳尖别着一朵奢靡到极致的彼岸花,自蓝色的火海里走出来,周身还有萦绕着她的蓝色火苗灰烬。她一步一步走的极慢,走到季陵身前时一张小脸已经没有丝毫血色了,忍受着火烤的炽痛,低低喘着气,许久说不出话来。

薛时雨在季陵身侧轻声道:“是她,那日引我来此地的就是她。”

季陵俯视着她,剑眉轻轻拧起,一时没有说话。

那女孩低低喘了好久才缓过来,看到四周将芙蓉潭困住的浅浅光柱,幕的笑了起来:“故意引我出来就是要诛杀了我吧?现在我就站在这儿,哪儿也不跑,快,杀了我吧。”

女孩就站在阵心,仰头看着他。

明明处于劣势,明明被周围冥火炙烤的站都站不住,她的眼神却充满了挑衅。

琥珀色双眸在幽暗冥火中更显得明亮。

季陵眉心一蹙,许久未说话。

弑神阵一出,神鬼难阻。这湖中小妖虽为罕见妖物彼岸花的宿主确实有些棘手,但其修行日短,算不得大妖,不值得用弑神阵,毕竟弑神阵是他们为了共同的敌人研习而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使用,使一次要消耗巨大的灵气,纵是天生识海就比常人宽阔数十倍的季陵也得缓个三个月才能将将恢复,季陵会使出弑神阵已经让薛时雨很惊奇了,她没想到的是,季陵此刻更罕见的愣住了。

以薛时雨的角度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她也闹不清他在等什么,换往常弹指一挥间这小妖就灰飞烟灭了,更遑论这小妖胆子大到竟敢挑衅他。

薛时雨悄声问道:“小陵?”

“快啊,等什么?”女孩一边擦着额间的汗,一边觑着季陵不耐烦道,“给个痛快好不好?”

季陵终于开口了:“为什么?”

女孩一顿:“什么?”

薛时雨也愣了一下。

“为何要这么做?”季陵冷冷俯视着女孩,“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妖,甘心替她受死,阿沅,你疯了吗?”

薛时雨一顿,看了看女孩僵硬的脸,又看了看季陵,识趣的选择看热闹。

女孩儿默了一会儿才低头噗嗤一笑,索性盘腿坐下来,再抬起头时又换了张面孔,还是那张和薛时雨七八分相似的面庞:“什么啊,这么快就发现了,真没意思。”

季陵盯着她,眸色浓如墨,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如果这次我不帮她的话…”阿沅一手托住腮,歪着头看他,幽幽叹了口气,“下次谁帮我呢?”

季陵拧着眉,发出一声轻嗤,不以为然。

阿沅十指嵌进掌心内,双眸隐隐泛起一抹红,她咬了咬牙,逼自己冷静下来。恨恨的瞪着他:“算啦,你是除妖师,我是妖,我怎么会指望你理解我呢?你要杀她,先杀了我吧,动手吧。你不是早就想除了我么?”

季陵没动,只盯着女孩,薛时雨瞥了一眼他紧绷的俊脸,有意缓和气氛,却见阿沅站起来,走到阵眼处,阵眼的光束最为明亮,中间漂浮着季陵以血书写的符纸。

阿沅曾见过季陵二人使用过一次弑神阵,三年的唯一一次。那次是个有着数千年修为的豹子精,叫季陵和薛时雨吃了不少苦,两人差点丧命豹口,也是那一次,他们第一次成功使出了弑神阵,豹子精当即被绞死在阵中。

有数千年修为的豹子精尚且如此,更何况她和琯琯呢?

阿沅低声道:“等会儿我撕开这道符,阵破,你就从阵眼逃出去吧。唯有这个办法了。”

别在她耳畔的彼岸花花瓣张合了一瞬,阿沅轻抚了一下,扭过头看向季陵,媚眼如丝:“当初那只豹子精撑了足足三刻,你猜我能撑多久?”

阿沅复又低低一笑:“你当然是希望我越快消失越好吧,今后就不用再看到我这张脸啦。”

“住手!”

薛时雨尚未来得及阻止,阿沅毫不犹豫便去扯去阵心上的符纸!

符纸岂是那么容易撕得下来的,触及符纸的一瞬,阿沅骤然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声,一只玉白的手顷刻被蓝色的火苗吞噬!

皮开肉绽,露出其下森森白骨!

阿沅疼得一瞬间大脑空白,她咬着牙,双目渐渐染上赤红,又伸出一只手,滔滔蓝色火焰中,一双玉白如青葱的手指变得焦黑,转眼变成森森白骨。

“阿陵!”

薛时雨看着季陵,季陵岿然不动。森冷的眉目中映着被一团蓝色火焰包裹的女孩。

他在等。

等着这只画皮鬼哭着求饶。

他知道这只画皮鬼最是胆小,最是怕疼。这等冥火她受不住的,不出一会儿就会哭着求饶。

很快了。

马上她就会痛哭流涕,求他救她,求他饶过她这一次,然后哭着回到伞里。

他在等。

然而阿沅仍然没有松手。

她眼眶红红的,浑身都在轻颤,火焰自手臂往上蔓延,哪怕双手变成焦黑的骨头依旧死死攥着那道符纸,许久才将将掀开符纸的一角。

“快……快走……我支持不了多久了……”

季陵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从薛时雨的角度看去,他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手背凸起一条条犹如卧龙盘桓的青筋。

幽冥火的厉害在于,不光是皮肉,更是魂魄被灼烧炙烤。阿沅终是忍不住闭上眼睛大喊,血泪自眼角淌下:“快走啊!”

别在她耳尖的彼岸花颤了颤,两道枝叶藤蔓忽然顺着阿沅的手臂往下,蔓延伸进那团蓝色的火焰中,一瞬间枝叶全枯萎了,仍然在往前蔓延,像一双温柔有力的手一般包裹住了阿沅的森森白骨。

耳畔响起一道吴侬软语:“够啦,剩下交给我吧。”

那两道枝叶藤蔓像双手一样包裹阿沅的,将她推了出去,琯琯幻化在她面前,周身全被火焰点燃了,她居然还笑的出来:“嘶……好疼啊。”

阿沅怔了一下,继而崩溃道:“我让你走为什么不走!”

琯琯努力想对阿沅笑一笑,然而实在是太痛了,她在火焰中翻滚,呼号。

忽的,季陵右手轻抬,无数符纸飞扬而来,数道光束聚集在琯琯上方,光芒愈盛,阿沅知道,当这些光束汇集的一刻,就是琯琯魂飞魄散之时。

阿沅冲季陵喊道:“住手!你们已经杀了她一次,还要杀她第二次吗?!”

薛时雨正欲说什么被季陵拦了下来,季陵冷冷的注视着阿沅:“她十年来犯下百条性命,该死。”

“该死的他们,不是她!”阿沅死死咬住唇,“天下厉鬼那么多,你为什么不肯放过她!为什么啊……她想要的不过……不过一个自由罢了……”

阿沅嘴唇扁了又扁,跪了下来,两道泪滚了下来:“季陵…算我求你……放过她吧……”

阿沅不出他所料果然向他求饶,然而季陵一张俊脸却难看得紧。

他本就冷勋勋的俊容登时铁青,声音从齿关里挤出来:“你为了一只妖跪我?”

阿沅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额间很快鲜血淋漓,她说:“你放过她吧,我求你了,你放过她好不好?好不好?”

季陵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他直直盯着阿沅,双手握成拳,骨节咯吱咯吱作响。

“阿陵,不对劲!”薛时雨忽然道,“你看,符火不光没有烧尽它们,彼岸花反而越烧越多了!这是怎么回事?”

季陵一顿,闻言看去,火海中的彼岸花竟似越烧越茂盛,陡然间拔地三尺高,季陵默了一会儿,眸色深深:“它的根不在这里,必须要烧彼岸花的根才行。”

薛时雨怔然:“那它的根……”

季陵的视线自阿沅移到阵心中的琯琯身上,脸色沉了下来。

“阿…沅……没用的,你知道的……我根本离不了这里……”

琯琯在烈烈火焰中仍冲阿沅露出一抹笑,只是因烈火炙烤,她浑身现出枯树枝般焦黑的皮肤,眼珠在火中融了一颗,却仍努力的勾起唇角,那笑也因此显得可怖。

阿沅嚎啕大哭:“我去求他,他……”

“阿沅,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对吗?”琯琯唯余的一支眼柔和而哀伤的注视着阿沅,“阿沅,我太累了,我真的太累了……你帮帮我,好吗?”

阿沅怔怔的看着琯琯,看着火焰将她最后一支眼也吞没了,她闭了闭眼睛,从地上站了起来。

季陵和薛时雨的视线随即落在阿沅身上,薛时雨:“她想做什么?”

只见阿沅游魂似的走到芙蓉潭边,忽的跃了下去!

“她……”薛时雨瞬间懂了,“难不成彼岸花的根就在潭底么?!”

季陵没有回答,从剑上一跃而下,走到芙蓉潭边,望着黑勋勋,犹如一片死水的芙蓉潭,双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你们男的真是奇怪啊,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小心最后一个也没捞着哦。”

琯琯就在阵心中,哪怕没了双目,她也精准的看向季陵的方向,歪着头冲他笑。

季陵默不作声,飓风卷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背对着众人,没人能看见他脸上是何表情。

倒是薛时雨感觉被莫名刺了一下,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一时也不知季陵怎么想的,便也跟着盯着芙蓉潭发呆。

——

阿沅坠下湖底,一直一直坠到深处。

度过浓如墨的幽暗,水底好似另一个世界,这里盘根错节着众多藤蔓,每一根都有成人的腰身那么粗。藤蔓下是累累被吸干了血的白骨,阿沅游到最深处,最是盘根错节的那处,数不清的藤蔓缠绕在木桩之上,就是这儿了。

藤蔓上还有数不清的刺,阿沅的手一触及,藤蔓忽然像活了起来,开始疯狂攻击阿沅,这是阿沅第二次遭藤蔓的攻击,远远比上次疼,周身又开始汩汩冒着鲜血,阿沅疼得快抽了过去,依旧咬着牙拨开藤蔓,藤蔓似乎火了,越发重的抽打在她身上,每一下都令阿沅吐出血来,最后阿沅直接趴在了木桩上,一边喘着气一边扯下藤蔓。

越是邪气的妖物越有灵性。见阿沅怎么也打不下去,藤蔓怒极,瞬间数十条藤蔓同时刺入阿沅体内!

“啊!”

藤蔓上数不清的刺竟在疯狂汲取着阿沅身上的血!

阿沅剧痛之下闭上了双眼,她能感觉到周身的血液在飞速的消失,过了许久或许只过了一瞬,她又睁开了眼,十指微颤,复又去拉扯缠绕在木桩上的藤蔓。

藤蔓几乎将她整个人缠了起来,直到将最后一根藤蔓拨开,阿沅白骨森森的十指也快断了。

她将缠绕在木桩底部的属于琯琯的黑发撩起,轻声道:“你自由了。”

黑发根根自她的指缝见流散在水中,藤蔓骤然发起狂来将阿沅的双手双脚缚住,最后一根藤蔓径直刺入她的眉心处,阿沅闭上眼前,恍惚看到一抹白向她游来。

她恍恍惚惚想着,看错了吧?

她又不是薛时雨,季陵那厮怎么可能来救她呢?

她不管了,她好累啊,她也要睡了。

阿沅缓缓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

堕入无边的黑中。

——

“阿沅……阿沅……”

“该醒来啦,再不醒我就要掐你啦!”

阿沅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

琯琯托着腮看她,冲她眨了眨眼睛。

还是那个娇俏的琯琯。

阿沅愣了一下,继而扑腾起来,欲抱住琯琯却扑了个空,阿沅茫茫然的看着她:“……怎么回事?”

琯琯笑着点了点她的头:“傻瓜,我是残留在你识海内的一丝魂,很快就要走啦。”

阿沅的双眼顷刻蓄满了泪,嘴唇扁了又扁眼看着又要哭出来,琯琯两手掐着阿沅的脸蛋,故意吓她:“不准哭!我要没时间啦,最后这么点儿时间你要我看着你哭吗?”

阿沅扭过头,吸了吸鼻子,哑声道:“都怪你……”

“好好好,都怪我。”琯琯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悄声道,“嘘——跟我走。”

琯琯拉过阿沅的手,四周的景物急速的朝她们相反的方向扭曲变化,琯琯瞧见阿沅脸上的疑惑轻轻笑了一声,解释道:

“彼岸花盛开自黄泉路,有‘黄泉引路人’之称。它知晓你的过去,引领你的将来……你那识海里的…太吓人了,我无法告诉你的过去,但是——”

琯琯忽的站定,四周飞速倒退的景物也在一瞬间静止了下来。

琯琯松开了阿沅的手,指了指前方,对她说:“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将来。”

阿沅顺着琯琯的手指看去,是一扇门。

琯琯冲她一笑,鼓励她自己推开门去看。

阿沅不知为何,忽然紧张起来:“你不跟我一起去?”

琯琯摇了摇头:“这是你的未来,去吧。”

阿沅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推开了门——

她看到了薛时雨一袭嫁衣……死在了季陵怀里。

季陵双目赤红,一遍一遍唤着:“阿姐……阿姐……”

阿沅:“???”

脑海里登时涌进许许多多杂乱的记忆,一时之间阿沅只来得及理出个头绪。

原来季陵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战无不胜,薛时雨竟在不久之后死在了鬼王手里。

四周景物又在飞快倒速,演变,阿沅跟了上去。她看到在薛时雨死后季陵变得更加阴晴不定,暴戾无常。而她……依然跟在季陵的身边。还是用的薛时雨那张脸。

没有了薛时雨,她终于可以不用镇日躲在伞里,但她却一点也不开心。

她看着自己每天每天耷拉着眉眼,竟然没有一刻是开心的。

她就这样又跟了季陵这厮数十年。

她眼瞅着自己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僻,薛时雨活着,她见不得光(好吧,她本来也不能见光),薛时雨死了,她仍是薛时雨的影子,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她都摆脱不了薛时雨的阴影。

阿沅郁闷的想着,未来的她跟着季陵走进屋内,她急忙跟了上去。

才半只脚踏进门槛,她就顿住了,片刻的茫然之后阿沅拔腿就跑,她背靠在墙上,呼吸急促,双颊红彤彤的,耳尖更红的要滴出血来。

她……她没看错吧……??!

阿沅深呼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回头看,就像那日她躲在榕树后,此刻她透过窗棱看进屋内——

朦胧的纱,红的被,以及两道交织的人影。

是她……和季陵。

季陵伏在她身上,在季陵身下的她——

两颊红红的,眉头却是紧锁的。

她不快乐。

可以说,未来的她非常、非常的痛苦。

为什么呢?阿沅不懂。

她明明得到她想要的,季陵的身旁也只有她……

然而下一秒阿沅就知道这种痛苦的来源于什么了。

季陵没有再说令她厌烦的:“你怎么敢用阿姐的脸做这种事!”

而是一遍又一遍的唤她:“阿姐,阿姐。”

此刻阿沅的脸和未来的她一样的白。

怎么到了未来,她连自己都不是了?

阿沅恍惚想着,四周的景物忽然褪色,渐渐消失归于空白。

琯琯出现在她面前,对她说:“阿沅,我要走了。”

阿沅张口话还没说,眼泪先流了下来。

琯琯笑了笑,揩去她的泪:“阿沅,谢谢你,是你给了我自由。”

琯琯拥住了阿沅,在她耳畔轻声道,犹如叹息,“我多么希望你也能得到解脱啊。”

阿沅怔了一下,将要回抱住琯琯时,琯琯在她面前散成了光点。

阿沅愣了好一会儿,缓缓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为什么啊?不是要我陪你吗?

为什么又留下我一个人?

这样的未来……我才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