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从兴国公府到同在东城的谭侍郎府距离并不远,不到两刻钟便到了。
先前谭邺的祖父谭老侍郎还在世的时候,谭家还是有几分书香世家气息的。只可惜老侍郎过世太早,谭家人也太不成器。
谭邺的父亲谭闾本就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多年来一直在从五品工部知事的位置上毫无进益。谭家的二房三房更不必提,读书经营没一样出息。
到得如今,除了谭邺的姐姐谭露前年入宫封了静嫔之外,就只有跟兴国公府的亲戚关系还能拿来说嘴撑门面了。
因而谭家管家一见兴国公晏宸策马而来,身后晏家兄妹并亲卫家人皆面色冷肃,登时便是一个激灵。
下一刻再见晏家家卫将捆着的谭二等人从马车上提下来,管家手都哆嗦了一下,也不敢在街上多问,先赶紧陪着笑脸将晏家众人迎到花厅。
这时谭家主母晏澜已经得了下人连滚带爬的报信,匆匆迎了出来。
谁知一照面,还没来得及跟满面怒气的晏宸并晏恩霖、晏柔月说话,便见自己的宝贝儿子谭邺居然是被晏家家卫按着,五花大绑,脸上红肿青紫,委顿不堪。
晏澜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这是怎么了?邺哥儿!”
“不是请客到咱们家温泉庄子,怎么贼一样叫人这样糟蹋!”
“我的心肝,这是何苦来的!”
几乎与上辈子这事闹起来的时候一样,晏澜见着儿子谭邺便是一串连珠哭嚎,哀哀切切先叫撞天屈,话里带着话。
前世这时的晏宸与晏恩霖到底不好真与哭泣的晏澜拉扯,不得不强压怒火缓和语气叫她先好好说话,这时晏澜便立刻哭啼反问,东拉西扯,只说 “小孩子们闹着顽的,或许两厢情愿、只是如今阿柔害羞反口也说不定”。
彼时的晏柔月气到恨不得一刀捅了谭家人,实在没有见过长辈、亲戚,或说“人”可以如此颠倒黑白、无耻无赖到这等地步。
“——我的儿啊,儿啊……”
晏澜的哭嚎还在继续,花厅里的其他谭家人,包括谭邺那个窝囊惧内的父亲谭闾,都与前世一样唯唯诺诺地围着晏澜。
但晏宸、晏恩霖父子却不似前世那样尴尬无奈,反而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晏柔月——阿柔如何会料得这样准?
这时还被捆着的谭邺也忍不得了,“娘啊!快救我啊!”
从被惠王府的护卫绑上那一刻,这身上手上的粗麻绳就没解开过,脸上肩上腰上,手腕脚腕膝盖,无处不痛。恣意浪荡惯了的纨绔秧子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干脆也放声嚎啕。
“苏六哥,麻烦您请二公子缓一缓,别耽误姑母哭。“
晏柔月开声,向站在谭二左边的晏家家卫苏原轻轻吩咐了一声,声音很客气,也很温柔。
苏原欠身应了,回手便很利落很不温柔地将谭二的嘴堵了。
晏柔月这才向晏澜再次微微一笑:“姑母,您继续。”
随着谭二委委屈屈甚至带着哭音的“呜呜”几声,花厅里倒静了。
晏澜又惊又怒,哭声反倒停了:“这——你——阿柔,你们这是,干什么?!凭什么?!”
“这话你也有脸问!”素来温厚的兴国公晏宸怒喝了一声,“不问原委便哭闹到现在,果然谭邺的所作所为,你们一家都是勾连的!”
晏恩霖也上前一步,将在谭邺车上身上搜到的东西都丢了出来,又将从谭邺那里审问出来的话一一说了,同样对晏澜毫不客气:“这事还请府上给个交代!”
“有这样跟长辈说话的吗?”晏澜看都不看,理不直但气很壮,叉着腰指着晏宸骂道,“这就是二嫂教养出来的好儿子,一点礼数规矩都没有!当年要是留在老太太身边能这样吗?要不说是商户出身呢!”
一句话就带到了纪韶华娘家,直是调转话头骂娘,身为人子的晏恩霖如何忍得,整张脸都气得发红,晏宸亦勃然大怒:“晏澜!”
“呵——”这时便听晏柔月笑了一声,“说到经商,姑姑才是行家。谭家老夫人的身后银子,贵府公中的大帐,不是都做假账挪出去放印子钱了吗?”
素来神色强硬的晏澜脸上头一次惊慌起来:“阿柔你这是胡说什么!”
“广通银号乔五爷,姑姑不会不熟悉吧?”晏柔月轻轻一笑,秀丽明艳的小脸上神色真诚而温柔,口中的话却字字清楚,句句稳当,“去年您拿挪婆家公账的八千两银子赚了两成,不是吗?今年挪了多少?两万四?”
这些其实是前世辅仁十五年初才闹开的事情,那时候她的父母兄长已经与谭家翻脸,也与偏心的祖母晏老太太竭力减少来往。
但广通银号的事情闹得太大,晏澜偷挪婆家银子去放印子钱牟利未成反亏本,谭家人闹着叫晏家赔,不赔就休妻。
晏老太太既心疼女儿晏澜与被晏恩霖打残的外孙谭邺,又不肯叫晏家大房掏银子,居然还好意思把主意打到晏宸与纪韶华夫妇身上。
当时就是举着孝道大旗又哭又闹,说什么都不许晏宸置产让妻子儿女搬出去,非要他们“借钱”给晏澜先过难关。
虽然最后这事他们也没答应,但前后足足闹了一个多月,所以晏柔月对广通银号印子钱那些事也是记得清清楚楚。
此刻便算行善了,提前送给姑姑晏澜这个大礼,一一挑明白:“您不知道乔五爷是跟开元赌坊勾结的么?万一闹出案子卷款跑了呢?广通银号私通盐商的消息,听说了吗?”
她轻轻柔柔的声音每多问一声,晏澜的脸色就多惨败一分——印子钱、挪公账、勾结赌坊、私通盐商……每一件都是要命的!
“你家的事情,我们不管。”晏宸也没听过女儿刚才讲的那些事,不过他回京以来公务太忙,一时也先顾不上过问这些谭家糟烂事。
转身探手提了谭邺便向前一推按在地上:“但今天谋害我女儿的事情,府上必须有个交代!”
“二哥你要什么交代?邺哥儿是你亲外甥,”晏澜已经没有先前的气势,便又转回了起初的哀哭嚎啕,直接坐在地上,搂着儿子哭道,“他不过就是喜欢阿柔,也没真成了什么事,你们还要怎么样,就算我是个没脸的,哪怕看看老太太,想想宫里的贵人……”
“姑母,您最好不要给脸不要脸。”晏柔月看着晏澜这个做派,知道父亲和兄长终究不好过去拉扯分辨,也上前一步,微笑道,“您知道今日我们是怎么捆着您儿子进城门的吗?我们携带‘人犯’进城,北城兵马司是备案了的。”
顿一顿,眼看晏澜再次惊愕之中暂停了哭嚎,晏柔月的微笑里带了冷意:“您再夹缠不清、撒泼抵赖,我就将这案子送到昭正司。反正我不下手,您也会糟污我的名声,那我还不如自己报案,有您儿子的事,您自己偷盗婆家财物放印子钱的事,我还是先直接断送你们一家子,怎么样?”
晏澜这次真的是要晕过去了,身为兴国公府唯一的姑奶奶,自小父母娇宠,到了谭家做长媳管家理事,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威胁挤兑?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底竟是一阵阵发寒,直觉觉得眼前这个年少娇美,此刻脸上还带着笑容的小侄女,或许真会说到做到。
“呜呜——”谭邺又哼哼了两声,实在是捆得身上太疼,眼泪都飞了出来。
便在此时,又有一个谭家管事的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夫人!夫人!昭,昭,昭正司陈统领上门拜访……”
众人自然都望了过去,那管事身后大步前来的,正是公服佩刀的陈越。
显然是管事根本不敢让陈越在门上等,直接领着往花厅这边过来。
毕竟是三阎王的衙门,惠王的人!
“奉惠王殿下钧令,过来与府上知会。”陈越大步进了花厅,先向晏宸并晏恩霖、晏柔月行礼,随即才平平望向谭家众人,“令郎昨日在北城门外殴伤中人,盗窃财物,攀诬重臣,冒犯宗室。”
这一串罪名爆出来,便如半空里猛然爆了一串焦雷,谭家众人皆惊呆了。
陈越又看了一眼半死不活、惊惧不已的谭邺,续道:“惠王殿下念在谭老侍郎生前勤政恭谨,昨日没有即刻拘押令郎,给他多半日与家人相见。现在时辰已到,本官过来提人。对于惠王殿下的宽限——”
再次停顿一息,望向瑟瑟发抖的晏澜与谭闾谭邺一家人:“你们可以谢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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