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逢

二、

谭二一定在附近!

晏柔月登时抛开了一切其他心思,甚至连心跳都快了几分,立刻提马上前。

刚刚靠近谭家马车,还不及与车夫老邱说话,就听数步之外忽然爆出一声怒喝:“我是兴国公的外甥!你敢惹我?不想活了!再这样讹赖,要你一家狗命!”

晏柔月简直气到说不出话——父亲晏宸一生勤政奉公,清廉如水,名声岂容如此诋毁!

反手一鞭催马上前,直接向着谭二叫嚷的那边过去:“姓谭的,谁许你糟污我们晏家的名号!”

斥责话音落地,那边原先吵嚷嘈杂的人群便静了一瞬,晏柔月才看清人群里的情形。

只见两个农户打扮的青年正拉扯着犹带酒气、脸色泛红的谭二在分辩,地上还躺着一个不断呼痛的老农,土布衣裳上有几个明显的鞋印,显然是叫人踢了,牛车旁还有散落几件锄头扁担等杂物,箩筐也被踩烂。

谭二身边的贴身小厮也在跟着拉扯,想叫自家公子脱身,力气却比不过那两个农人汉子,急的跳脚,满口只叫泥腿子瞎了狗眼没王法云云。

“四妹妹?”谭二愕然回头看到晏柔月策马前来,登时一个激灵,再仔细看,一步之后就是跟着赶上来的晏恩霖,心下更是阵阵发麻,勉强叫了一声“霖哥儿”便说不下去。

农人汉子朝着晏柔月晏恩霖兄妹看了一眼:“两位是这人亲戚?那也得讲道理!”

“与亲戚无关。”这时晏恩霖过来拉了一下妹妹的缰绳,示意她不要说话,随即翻身下马,沉声应道, “这姓谭的若犯了事,直接报官。我也要报官,看什么人敢假借我兴国公府名义作奸犯科!”

“霖哥儿,你这是什么话嘛!”谭二越发又惊又急,“你不知道,是这几个泥腿子——”

“住口!”晏恩霖厉声喝止,随即又转向那两个农人,“两位大哥请说。”

那两个农人汉子互相看了一眼,手里还是没松开谭二,但对晏恩霖说话很客气,也很清楚。

事情很简单,就是今日进京出京的人很多,谭二眼瞧着排不上,就下了马车从人群中挤过去,要跟守城官通融。

拥挤之间谭二跟老农撞到,缎子衣裳被农具蹭脏,但老农被谭二推倒又踹了几脚,现在旧病复发,他们要谭二赔钱赔礼。

那汉子解释完,向站在晏恩霖身后的晏柔月又补了一句:“这位小姐看着也是讲理的人,您说,这是不是该他赔礼?”

晏柔月当然觉得农人是有道理的,可是被问到的这一瞬,却还是微微怔了一下。

她从过来便觉得那高个汉子有些眼熟,此时说话竟觉得声音也有些熟,但一时还是想不起来,只好先点点头:“当然是您的道理,姓谭的应该赔。”

“谭邺,你要赔钱还是见官?”晏恩霖冷冷接口,点名道姓,亲戚称呼直接丢个彻底,“现在城门已关,我们直接向南到渭城县衙也可。你要不去,那就现在给人家赔钱道歉!”

谭二对于这件纠缠早已经悔到肠子都青了,连忙叫小厮给拿了二十两银子,赶紧打发了这事才是。

那农人接了银子,又看着谭二给老农连连作揖,终于点头放手,收拾农具,扶了老农一瘸一拐慢慢上了旁边的牛车,渐渐远去。

“霖哥儿,四妹妹,你们怎么不在庄子上多玩几天呢。”眼瞧着农人走了,城门也关了,谭二立刻堆起了奉承亲热的笑容,伸手去拉晏恩霖。

晏柔月刚要叫破他的算计,心里忽然一跳,本能回头又向那农人的牛车方向望了过去。

她知道那人为什么眼熟了!

那人叫陆钊,萧铮的心腹之一。

陆钊一直是在外头办差的,前世里她嫁到惠王府后见过两次,都是从京外回来述职,没多久就又走了。后来到萧铮登基,陆钊也还是在外头,一直到昭仁五年才调回京城。

那时候的陆钊因为作战在眉骨跟左脸都留了疤痕,她还在年节赐宴时赏过药材,所以如今见着尚且年轻且未曾破相的陆钊,一时间才没认出。

但陆钊怎么会一身农人打扮去与谭二纠缠?

她正惊疑之间,哥哥晏恩霖已经直接拎着谭二丢给家卫:“给我搜!”

接下来也不管谭二或是谭家随从如何又急又跳,直接便将谭二身上的衣袋袖口,并谭家马车内外皆搜索查检了个底朝天。

晏柔月咬了咬牙,将有关萧铮的思绪疑虑强自按下,还是先过去与哥哥一起搜查马车。

“阿柔,你别上来了。”

她还没撩车帘,晏恩霖已经从内里打了帘子,铁青着脸跳下来。

径直到了谭二跟前,先将一卷春宫图册丢到地上,又将手里带着柔月字样的帕子荷包在谭二脸前一晃:“谭邺!这东西你哪里来的!”

声色俱厉,几乎要杀人一样。

“哥!”晏柔月也有烈怒如火,但前世哥哥打残谭二之后太多后患,实在惨烈,连忙拦了一声。

晏恩霖的拳头确实已经握紧,虽然还没找到那最要紧的云月玉佩,但这锦帕和荷包也是妹妹阿柔之物,谭家这混账王八东西怎么敢!

“晏世子?”

恰在此时,只听另一个方向有人开声。

众人循声望去,皆是一怔。

晏恩霖也是一惊,但毕竟随着父亲兴国公晏宸多有历练,立刻强压心绪,欠身行礼:“——惠王殿下。”

缓步而来的少年身形挺拔颀长,素锦长衣比寻常皇子仪制的常服更低调简素几分,浅淡如水的天云缎与袍带龙纹金边在初升寒月的清辉下流采熠熠。

面上神色冷淡而肃杀,隐隐然高峻不可攀不可近,那俊美至极的面孔也教人只生敬畏。

晏柔月看了他一眼,便低头默然行礼。

“晏世子可有什么难处吗?”

萧铮淡淡问出,清朗声音沉如流水,一下子就让刚才所有剑拔弩张,惊慌焦急混乱等等的情绪情势全都压了下来。

自从父亲晏宸回京以来,他们一家先后进宫面圣参宴了好几次,晏恩霖更是随着父亲拜会过数次内阁辅臣与南华殿大学士,但面对眼前这位年轻的三皇子惠王殿下,竟然比面圣还要莫名紧张几分。

心中将有关惠王的所知所闻飞快过了一回,晏恩霖还是谨慎简略地提了谭二与农人的纠纷与赔偿,但对谭二的继续质问,关乎妹妹晏柔月的名节,只能含糊续道:“此外还有私事,需要谭生给一个交代。”

惠王萧铮似乎没有要细问的意思,微微颔首,又看了看看天色:“本王知道令尊素来清廉,进京时间又短,尚未在京郊置产。现在城门已闭,世子与令妹可有暂住之处?”

这话十分和蔼,但晏恩霖听在耳中却不由再生几分轻微的惶恐。

大晋自立国以来,选材取仕便是科举荐举并行,因而皇子宗亲并公卿贵族,都有招揽幕僚门客的惯例。先帝还做皇子时,尤以礼贤下士闻名,甚至在京郊置办了三处庄园专以待客。

可这却并不是惠王殿下惯常的名声。

辅仁九年,彼时不过十二岁的三皇子惠王萧铮首次在南华殿论政时发声,便力主广开科举,约束门阀,以绝党争。

次年惠王开始办差,更是独断独行,铁腕无情,既不给权贵公卿丝毫颜面,也从来不示好同僚或是招揽门客,宗亲百官甚至背地偷偷称他“三阎王”。

这个绰号,连先前远在渝州的晏恩霖、晏柔月都听说过。

但疑虑归疑虑,话不能不答。

“臣与舍妹应当会前往渭城投宿。”晏恩霖欠身再应。

“此去渭城商旅有二十里。再者,世子还有人事要审问。”惠王问了一句,温和口气之中所带出的“审问”二字清晰自然,俨然已经将谭二当做人犯一般。

这句话晏恩霖还没回答,谭二几乎要跳起来。

三阎王的名声他可比晏家兄妹听多了,过去京城这几年不管什么事,但凡撞到惠王的昭正司,一切都是严罚重办。

不管先前消息怎么走漏的,显然晏恩霖兄妹现在都在气头上,万一真的翻脸无情给他捅到昭正司,那铁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殿……殿下,您误会了……”

虽然畏惧不已,谭二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蹭了两步,趁着晏恩霖还没应这句“审问”的话,先向着萧铮抱拳拱手:“学生是晏世子的表兄,我们只是——”

但谭二的话根本没能说完。

只见惠王微微抬手示意,紧接着身后的侍卫便大步上前,反手取了腰间佩刀,连刀带鞘回手照脸就是一抽!

那可是宽逾三寸的翊卫青林刀,刀鞘是黄铜扣包熟牛皮,“啪!”地一声大响声如裂帛,谭二整个人直接飞了出去。

谭家小厮和车夫魂飞天外,忙去搀扶,只见谭二脸上立刻红肿一大片,吓得哭都哭不出,哼唧着干哕一声,先吐出了一颗带着血沫的牙齿。

“本王的庄园在西南三里之处,晏世子与令妹今晚可以暂住。审问或押解之事亦可自便。”萧铮根本没有向谭二方向多看一眼,续了一句,“但本王今晚还有其他公务,不便到庄园亲自待客,还望晏世子不要介意。”

声音还是淡漠而温和的,却已经没有多少推拒余地。

晏恩霖不由再次迟疑。

三殿下这样相助,虽然大出意料但十分周到,尤其明示他自己不会到庄子上,只是让他们兄妹暂过今晚,也避开了一切不必要的嫌疑。

他犹疑之间侧头看了一眼妹妹。

垂目沉默了半晌的晏柔月此时终于抬了眼帘,望向惠王,颔首轻声:“多谢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