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李之弗

“其实我最开始没想杀他的……”她忽然冒出了一句。

那声音并无回应,但桑希为知道,他在听。

“我上辈子没杀过人……也没生出过杀人的心思……连死人都没见过几个……”

“可是他出言侮辱我的阿娘……他们还将阿爹做成仙仆……”

“还有不知多少人也被他们害了……水里的棺材……那些路引……”

桑希为颠三倒四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说了半晌,她一锤定音道:“他们都是坏人!”

“阿希说得没错。”那声音此时才开口附和道。

桑希为下一秒便苦着脸征询道:“所以我杀了他也没什么吧……”

话音刚落,她又暴躁地无声用额头顶了顶墙,自怨自艾道:“我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我上辈子见血都害怕!可是现在我居然想着杀人……”

说到最后,她声音里已带了明显的哭腔道:“而且我真的杀了他!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么没了……”

桑希为最初只想跟他说说话,无论说什么,总能让她好受一点,令她这些天一直压抑的情绪有个发泄之处。

她并不指望那声音有回应。她冥冥之中有种感觉,在那声音看来,杀人只是件十分普通的事情,也许他本就是在杀戮中成长起来的。

对于这样一个存在来说,她如今芥蒂的那些事在他看来,大抵是十分可笑的。

可她没想到,那声音竟然还真的一板一眼地回复她了:“阿希,他是坏人,你杀了他没什么不对。”

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在这种事上找认同。桑希为觉得十分荒谬,心里却莫名地安定了许多。

“阿希,我虽不知你从何而来,但从你的言行中便能看出,你上辈子的世界定然十分安稳平和。”那声音思索了片刻,细细说道。

桑希为忙不迭点头,恨不得将自己上辈子的生活都一股脑倒个干净。

她说得累了,才渐渐止住话头,砸吧着嘴总结道:“总之,我上辈子就是条咸鱼!”

说完又瞬间醒悟这唯一的听众大抵不知道咸鱼是什么意思,忙解释道,“意思就是,我上辈子胸无大志,胆子也小,一辈子没碰见过什么波折,就这么过来了。”

“能养出阿希这样的人,那一定是个很美好的世界。”那声音评价道。

桑希为听了便如自己被夸了一般,心中十分高兴。

“可是,阿希你如今已再世为人。”那声音一针见血道。

桑希为在听到“可是”这两个字时心中便咯噔一声,待到听完他说的话,那点高兴的情绪瞬间被压了下去。

“……我讨厌这个世界。”沉默了一会儿,她蜷成一团,闷声道。

她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够严重,再度强调道:“很讨厌很讨厌!”

“嗯。”那声音也好脾气地应声道。

桑希为觉得有些不得劲,那声音对这些神仙手段知之甚详,明显是这个世界的存在,可他却并不出言维护自己的世界。

“喂,你——”桑希为提示道,“你要不要说点什么?”

“我该说什么?”那声音配合地回道。

“就……”桑希为举例道,“说说你的过去,发表一下对自己的世界的看法,顺便反驳一下我的话之类的……”

说着桑希为生怕那声音不懂,明着提示道,“我刚才在你面前可说了许多你的世界的坏话,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阿希并未说错。”那声音没有如桑希为预想中的那样与她吵起来,反而赞同道。

“……”桑希为莫名地有些不高兴。

她不理解那声音为什么不维护自己的世界,为什么不与她据理力争,为什么不出言嘲讽她对杀人心生芥蒂,为什么不……

那声音缓缓道:“我记忆不明,不知自己过去如何,但我对杀人并无芥蒂,对那炮制仙仆路引之人虽有厌恶,但也仅只厌恶罢了……”

“阿希,这个世界便是如此。”

桑希为一时间觉得自己非要与他辩个高下的念头幼稚极了。那声音的声线虽稚嫩,但他说的一点不错。

这个世界便是如此!

自己除了努力活下去之外,别无他法。

桑希为瞬间失了说话的兴致。

“阿希,你……”可那声音却迟疑道,“你要不要随我习剑?”

“什么剑?”桑希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随我习剑。”那声音做出了决定,声音坚定起来,“我记忆不全,思来想去,惟有一点剑术可拿得出手。你随我习剑,方能在这个世界多几分活命的机会。”

“……”

桑希为不知话题怎么转到学剑上去了,她本能地便排斥需要吃许多苦才能做到的事情。

“阿希,不要装作听不见。”那声音轻易便戳破她掩耳盗铃的打算。

桑希为不满地鼓了鼓脸,开始胡扯:“是那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剑术吗?”

“这说法有些古怪……十步杀一人嘛……”那声音沉吟片刻,犹疑道,“若阿希想做到如此地步,也不是不行……”

“咳!”桑希为重重咳了一声,“不是真杀人,我就形容一下剑术的潇洒……就,就比如,提着剑一出场,周围的人全都行注目礼,瞬间往两边让出一条道那样的。”

“阿希,你这想法……颇为奇特……”那声音更迟疑了,“不过若你想做到这一点……只消你好好习剑,却也不难。”

桑希为如今最怕这声音口中说出的“无甚大碍”、“却也不难”之类的话,大佬的思维与她完全不一样。

她自觉先前下一趟井已将这辈子的勇气都用尽了,磨难都受完了。可那在这位大佬看来,大抵也只是稀松寻常之事。

她颤颤巍巍地举例道:“有多不难?与我先前下一趟井经受的困难相比如何?”

“阿希……”那声音沉默得更久了,踯躅半晌才疑惑道,“你先前下井……好似并未遇到什么难事?”

“……”

桑希为欲哭无泪,与画着符咒的井壁接触的四肢犹如火烧,后来又深入寒潭差点没冻出个好歹,之后又被那棺材中暴躁的仙仆给攻击了一下,最后还被那大头反复掐着脖子浸入水中……

她不敢想,如果这些都不算困难,那这声音口中的“却也不难”得难到什么程度?

那些上刀山下油锅滚钉板的画面在桑希为脑子里转了又转,但她觉得照那声音的看法,这些大抵仍旧要比习剑简单许多。

“要,要不,还是等我先从这里逃出去再说吧……”桑希为下意识便使了一招拖字诀。

那声音欲教她习剑是为了她好,她不能不识好歹。

但她也实在怕了那所谓的“却也不难”……

也许拖着拖着,那声音便不会再提了?

她心中这点侥幸的念头一冒出来,便如雨后树梢上新发的嫩芽般压都压不住。

怕那声音追着她继续问,她忙转移话题道:“对了,你说你可以教习我剑术。这么说来,你先前也是活生生的人了?”

“不知道。”那声音纵着她转移话题,只顺着话答道。

“那你有没有亲朋好友?”她追问道。

“不知道。”

“你是如何落到那虚无之中的?或者你本就是虚无之中的生物?”

“不知道。”

桑希为原本还想着待她逃出去后,便想法子找到这声音的故旧,帮这声音从她脑海中脱离出来。

她虽对这世界十分懵懂,但从自己曾被分割成数份的意识中也猜得出,那声音在她脑子里想必十分拘束。

毕竟与那动辄刀枪不入的仙家之人比,她只是个孱弱的凡人。那声音纵有天大的本事,在自己这具脆弱的身体限制下,也用不出来。

可这一连串的不知道砸下来,桑希为只觉眼前一黑,可能有的帮手和助力全在这几句不知道中随风而逝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可你却又记得剑术,能认出那些神异手段……”桑希为思忖片刻,猜测道,“这说明你是修仙之人,还是个用剑的行家……你肯定是个超级厉害的剑修!”

“我不知道。”那声音并未因为自己可能是个大人物而兴奋,反而如实回道。

桑希为摇头晃脑地准备给那声音上一课,却不料自己刚一偏脑袋就撞到墙了,微扬的声音陡然一顿:“哎呀!”

她轻嘶着揉着自己的脑袋道:“在别人猜测的时候怎么能说不知道呢?你应该说我猜的对还是不对,或者跟我一起猜测一下。”

“我猜不出。”那声音老老实实道。

桑希为有些泄气,自己难得生起的八卦心思在正主一板一眼的回复面前,就像微弱的火星,被寒风一吹就散了。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她扫兴道。

“抱歉。”那声音察觉到她低落下去的情绪,无措道。

桑希为瞬间觉得自己太欺负人了,她抵着墙闷闷道:“你别道歉,是我莽撞了。你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却还硬拉着你猜来猜去。”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又问道:“现在你还是没想起来自己的名字吗?”

一个这么厉害的剑修,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桑希为下意识忽略了他也许本就没有姓名这个可能。

“不曾想起。”

“我给你取一个怎么样?”曾经浮现在脑海中的想法又翻卷上来,桑希为下意识脱口而出道。

然而下一瞬,她却又觉得自己太过莽撞。那声音如此不凡,怎么会同意让一个凡人女娃替他取名字?

“算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好啊。”

后几个字卡在喉间还没来得及吐出去,就被那一声赞同给惊得噎住了。

“你同意了?”桑希为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幻听。

“我无名无姓,阿希替我取一个不好吗?”那声音依旧淡定,但却含着几丝笑意道。

“好好好!”桑希为脑子一下子活络起来,连声应下。

若非此时环境不对,她恨不得眼前凭空出现一本康熙字典让她细细翻找。

那些她还记得的百家姓在她脑子里翻飞。

最终,她拍板道:“我姓桑,你跟我姓怎么样?”

“好啊。”那声音应道。

“那你就姓李!”

“这是为何?”

桑希为一边小心地用手隔着墙壁,以免自己再撞到头,一边摇头做出一副老学究的样子道:“因为空桑生李啊!你看,我姓桑,你现在在我脑子里面,所以你就该姓李!”

“有道理。”那声音煞有其事地附和道。

桑希为更高兴了,那点蠢蠢欲动的想搞破坏的心思又冒了出来。

这声音一问三不知,就该叫弗知才对,可这听上去又十分古怪,索性给它掉个个,再换做谐音,之弗二字便出来了。

桑希为自觉自己这名字取得十分不错:“名的话,叫之弗如何?”

那声音不知为何却并未附和。

良久的沉默后,桑希为心下坠坠:“你不喜欢吗?”

“不。”那声音这时才陡然惊醒,反驳道,“李之弗这名字十分不错。”

他并未再说的是,不错到令他都隐隐有些熟悉之感……

“你喜欢就好啦!”桑希为雀跃道,“那我以后就叫你阿弗了!”

说着她又理直气壮地指责道:“从前都是你喊我阿希,如今我也可以喊你的名字了!我们这才算扯平了!”

“阿希说得对。”李之弗应和道。

作者有话要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李白《侠客行》

空桑生李是个寓言故事:

南顿张助,于田中种禾,见李核,意欲持去,顾见空桑中有土,因植种,以余浆溉灌。后人见桑中反复生李,转相告语。有病目痛者息阴下,言:\"李君令我目愈,谢以一豚。\"目痛小疾亦行自愈。众犬吠声,盲者得视,远近翕赫,其下车骑常数千百,酒肉滂沱。间一岁余,张助远出来还,见之惊云:“此有何神,乃我所种耳。”因就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