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滂沱大雨,将光华寺的大火浇灭得干干净净,也将那些肮脏、血腥与争斗的痕迹冲刷不见。清晨,薄雾未散,空气中有股烧焦木头的味道,地上一片狼藉,南星忍着这种不适,从井里打了水来。
回到厢房里时,见小姐已经起床了,忍冬正在给她梳头。“小姐的头发真好!做什么发式都好看。”她忍不住赞叹道。
阿林嬷嬷端了斋饭从外头进来,“二小姐,这里是寺庙,没什么好食材,只有些清粥小菜,您先将就一下,等下了山就到徐州府了。”
说是清粥小菜,挽月看见桌上已摆了翡翠莴苣、酱拌豆腐、笋干煨茄子、那一大碗各色菌菇做的汤光闻着都叫人鲜掉眉毛。包子也是素的,还蒸了红枣马蹄糕、槐花蜜芙蓉饼。昨儿晚上又是走水又是大雨,还能有这么多吃食,府里带的厨子真是有心了。
南星说外头山雾未褪,朝露也重,便在旗袍外又加了一件织金缀珍珠的莹白蝶纹云肩,配今日穿的淡青前襟缠枝玉兰花纹的旗袍倒也相得益彰。
将将走出院子,便看见额尔赫正在吩咐下人们将行李装马车。
“大管事你用过早饭了吗?”
额尔赫一愣,回头见是二小姐,忙道:“多谢二小姐关心,已经吃过了。”
挽月打量对方,这一夜又是查看人有无伤亡,又是盘点财物有无损耗,形容都有些憔悴,说吃过了也不知道真假。她转头对阿林嬷嬷道:“嬷嬷,把芙蓉糕和玉带糕装一包给大管事吧。”
额尔赫受宠若惊,“谢二小姐。”她这人还怪好嘞!
“查出昨儿杀人放火的都是些什么人了吗?”
“是,昨夜小姐歇息后,銮仪卫指挥使叶克苏大人也来了,他们的人正在查这桩案子。已经连夜审那两个留下的活口了,都是血月教的教众。”
“血月教?”听到这个名字,挽月莫名觉得不舒服,眼前又浮现出昨天夜里那几个匪徒要抓她们的情形。
额尔赫解释道:“小姐在深闺不知这血月教也正常,这教本是天地会里分出来的,起初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后在民间召集了不少绿林草莽,四处敛财,愚弄无知民众。”
“那也难怪了,我是八旗宗女,他们兴许是路上跟着我们许久了,要抓我要挟阿玛呢。”挽月心里清楚得很,那些人绝对是有备而来,自己只是倒霉被捎带手搭上的,冲的不是她。恐怕和昨天大殿里的人有脱不了的干系。“那……那个龙三呢?”
挽月心里隐隐不希望那也是个坏人。
好在额尔赫的回答没叫她失望:“噢,您是说昨夜救您那位公子啊!他是内务府总管纳兰明珠大人家的大公子,纳兰容若。在外游学回京,协助叶克苏少爷办案的。这叶克苏少爷与咱家也是世交,是佟国维佟大人家的长子,同您侄儿达福少爷常在一起打猎呢!”
“纳兰容若?你说昨儿那个人是纳兰性德?”挽月惊诧万分,她这是什么奇遇?竟与清初如此赫赫有名的词人才子共同经历了惊心动魄!
虽这会儿纳兰性德年纪还不大,不过诗词方面的造诣已经不小了,词作名满京华,尤其在江南那等推崇读书风气下,这位传说中的纳兰公子文武双全,家世好,据说长得还一表人才,人是未出现,已经惹得很多闺阁女子观诗词而害相思了。
人都有慕名心理嘛!能有这么个机会结识,挽月自然也乐得。
“那……小姐您昨儿把容若公子五花大绑,还……”还拿刀抵着威胁,抽人家腰带。南星可都是看在眼里。
其实昨天晚上额尔赫看到二小姐对付那些人,还感慨惊叹虎父无犬女。
不过这下可有点尴尬了。
挽月眨眨眼,摸了下压襟的玉佩,“南星,昨儿你把容若公子绑了,不过也是情势危急,误会一场,我相信他定不会怪罪你的。”
南星:啊?啊?
额尔赫忍不住发笑,小女儿家好面子,也是情理之中。于是不无同情地看了眼背锅的南星,笑道:“没事儿,纳兰明珠家给咱老爷提鞋都不配,不敢怪你。”
挽月扶额,在心里叹了口气:额尔赫虽是好心宽慰,说的玩笑话,但这话说的未免嚣张了些。何愁不给鳌拜拉仇恨啊?只怕整个鳌拜府都是这种拽拽的姿态。
“得了,既然是误会,咱还是去给容若公子道个谢再赔个礼吧,别让人以为我们家的人都是不讲理的。”挽月跟南星努努嘴,“带一匣子果脯蜜饯,现做的点心不是还有么。”
“好嘞!”一听说小姐和自己一起去,南星就可高兴了,“原来小姐方才都是逗我玩儿呢,我还以为您真让我背锅顶罪。”最主要是,她也想见见传闻中的才子,昨天黑灯瞎火没看清脸。
额尔赫边吃着点心,皱着眉看见南星忍冬不一会儿便提了一大食篮出来,再看看自己空了的油纸,顿时觉得嘴里的糕饼不香了。
寺庙里的小沙弥一边扫地,一边念阿弥陀佛,庆幸大火没有殃及院中百年银杏树。看见踱步过来的玄烨,小沙弥施礼。
玄烨拍了拍那树,转头看见叶克苏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我已经去过徐州知府那里了。”到的时候,那家伙还在被窝里搂着温香软玉做美梦。听到銮仪卫来办案,吓得从床上滚下来;听说是指挥使叶克苏,那是皇上亲表哥,又吓得崴了脚;听说昨夜刁民匪徒作乱,差点抓了鳌拜的家眷,彻底被吓瘫了。
“我借他们大牢一用,连夜审问犯人,血月教的教众。不是冲爷来的,冲的行痴大师。”
玄烨惊讶:“那你安顿好他了?”
“我办事,爷放心。”
“那就好。”
叶克苏踯躅,“那……爷打算这一路怎么走?”
“什么怎么走?”玄烨挑眉,“你说话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了。”
叶克苏深吸一口气,一伸右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玄烨的目光绕过他,看见一抹淡青色的窈窕身影走了过来。
玄烨瞄了一眼叶克苏,那家伙依旧一副无表情的臭脸,你想说他看热闹幸灾乐祸吧,人家从来不笑,笑也是冷笑,无证据不能办他不是?
二人眼神交流间,主仆三人已经走到了跟前。
“瓜尔佳挽月多谢昨天公子搭救,先前对公子有所误会,也是情况危急,用了一些不当手段。都是情势所困,迫不得已,若有得罪,还请公子见谅。”
叶克苏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目光森冷,险些就要拔剑,“什么不当手段?”若是皇上龙体有损,自己掉脑袋也赔不起。
玄烨察觉到身边的叶克苏如临大敌,轻轻拍了拍他,摇摇头,“我无事,小姐机智过人,临危不惧,才让我佩服。昨夜天黑又逃命,这才看清,原来能拿刀架人,绑人,绊倒人的女中豪杰,却是位如此婉约清丽的佳人,瓜尔佳氏出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叶克苏的表情更精彩了:什么刀架脖子,绑人的?这鳌拜的女儿不会是故意装不知道,实则替亲阿玛谋逆来了吧?
“都说纳兰容若诗词华丽,情真意切,没想到说话却是绵里藏针。”
二人就对面站着。
不能说他俩之间没有结梁子:昨夜他指使人放火,拽着她跑的;她拿刀威胁,让婢女抽他腰带把他绑树上,又在他舍身救她时,想趁机开溜来着。
也不能说没有一丁点好感,:毕竟这姑娘比他在宫里宫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要好看;而他呢,对她来说是才华横溢,将来还英年早逝的才子,救了她一命,还相貌堂堂,贵气不凡。
玄烨:鳌拜这五大三粗的老匹夫,也能生出这么俊的闺女?
挽月:他看起来面色红润,身手矫健,心理健康,不像多愁善感短命鬼啊!
挽月笑盈盈地让丫鬟递上食篮,“这是我家厨娘做的点心蜜饯,赠予公子路上吃吧。待我回去后禀告阿玛,再亲自登门致谢。”
“哈,那倒不必麻烦他老人家了。”朕一点都不想看见他。
玄烨接过食篮,“多谢了。”
挽月看了看在一旁一副防着她样子的叶克苏,疑云顿生:怎觉得此人看自己眼中防备至极,似乎生怕她对纳兰容若不利似的。可除去误会,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做什么坏事?听说佟大人家大公子年近三十未婚,莫非……挽月的目光在叶克苏和纳兰容若之间打转,忽而一个念头冒出,难不成他俩是一对?那历史上纳兰容若还写了悼念亡妻的词,什么人生若只如初见,她顿觉如鲠在喉。
“打扰了。”
这眼神怎么转变得有点快?方才还含笑羞涩,依稀可见仰慕欣赏,这会儿怎么鄙夷上了似的。他顺着目光,瞥了一眼叶克苏,玄烨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顿时哭笑不得,忙解释道:“叶克苏这人就这样,疑心病重,方才听你说昨晚对我不利,所以面色不大好。没有因为旁的原因戒备你。”
挽月眉头舒展,莞尔一笑:“那是我小人之心了。” 还以为有天大古人的八卦可以听呢。“二位是要上京吗?是否要与我们同行?”
见她信了,玄烨松了一口气,他可不想从鳌拜女儿的口中谣传出自己有龙阳之好,那可就麻烦了。不过这姑娘性子还真不错,坦诚又灵慧!能屈能伸,还一点就透,有误会就解释。听了别人解释,立马就释然。
玄烨同叶克苏对视,叶克苏摇摇头。玄烨道:“同行就不必了。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办。就此别过,来日方长。”
玄烨冲挽月道别,挽月颔首,现在看还真是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可谁能想到这样的温润公子,昨夜一刀扎破人脖子的时候,可一点不心慈手软呢。
佳人已渐渐走远,玄烨慨叹:“他女儿尚且如此机敏,朕怎么跟鳌拜斗?”
“你现在就可以把她劫持了,当作人质。不过不知道鳌拜对这个女儿在不在乎?”叶克苏正打开食盒,全是霜糖陈皮,糖渍杨梅,桃条梨干。
“用人子女为人质威胁,不是大丈夫所为。”
“是啊,肮脏龌龊的手段都是我们銮仪卫使用的,您下不了手,可以让我来。”叶克苏喃喃自语。
玄烨正要反驳,只见叶克苏拿着一根银针对着那些蜜饯糕点一通扎。“你在干什么?”
“给你验毒,我信不过鳌拜府上的人。听说他们家的主子下人,个个猛如虎。”
“不必这样吧,她真就是一什么都不知情的小女子,祸不及子女,虽朕同她阿玛不对付。”
“爷话不能这么说,越漂亮的越危险。我来替你尝尝有没有毒。”
玄烨一把夺过来,白了叶克苏一眼,“你一老光棍儿懂什么?别吃了,都被你吃完了。”
“爷,您这话寒了一颗一心为朝廷卖命的心。”叶克苏面上如冷铁,嘴里却吃得津津有味。“我瞧着那小姑娘八成看上你了,对你的才华仰慕有加。不过只可惜啊,您现在叫'纳兰容若',她仰慕的是那个会写诗的家伙。”
玄烨冷冷地转身走去,“爷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