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那坊间传闻里以仁爱著称的太子殿下——卞如珣。
魏婉正想着,白衣男子侧首看来,与她对视,和颜悦色点了点头。
魏婉微微压低脑袋,摆出恭顺姿态,也点了点。男子见状,嘴角的笑旋即再扬高些,下巴却压得更低,目光始终和煦,平易得像在交朋友,不像惠王、丽阳,看向魏婉的目光或多或少流露鄙夷。
男子不具攻击性的姿态令人舒适,但魏婉想起蔺昭平时也是这副谦谦君子样,冷漠就始终徘徊心间。
男子的步子重新慢下来。魏婉跟着放缓,男子笑了笑,后退一步,绕开随从与魏婉并排,笑着启唇:“姑娘怎么称呼?”
他的温声和笑容相仿,皆若桥下托抚落花的流水,蕴含着一股柔和的力量。
“奴婢姓魏。”
“魏姑娘学阮几年了?”
“六年。”魏婉如实作答。
男子嘴角再次扬高:“我学过一年半阮琴,弹得肯定不如姑娘。”
“那不一定,有些人天赋高,学得快,一年能顶别人十年。”魏婉边走边接话,投其所好。
男子闻言轻轻一笑,低头道:“器乐之类,不是重在持之以恒的苦练么?”
“勤练也重要。”魏婉眨了眨眼,“其实弹琴的人分四种,学得快且能持之以恒的,学得慢但能持之以恒,学得快但半途而废的,学得慢还半途而废的。后面两种就不提了,前面第二种时间久了,肯定能勤能补拙。第一种,就是天生一世之才。”
她开了话匣子,讲了一路,男子并不打断,含笑负手,也听一路。魏婉走快他就走快,魏婉慢也跟着慢,始终与她并肩。
“奴婢是第二种,公子您是第一种。”
男子唰地通脸涨红,满溢羞愧:“没有没有,我是第四种。”
流水般的声音竟也打了结。
在相府学过礼仪,魏婉知道眼下场合,笑前该先捂袖,但怀抱阮琴不方便,她想了想,直接笑出来。
男子瞧了一会,低声道:“姑娘好爽朗。”
此时已踱至水云阁前,魏婉侧身进门,面朝男子,挑眉笑回:“是吗?”
忽闻阁内动静,再望去提前来阁中布置的仆从纷纷跪倒,连男子身后的木公公和阿土也跟着跪下去:“奴才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果然猜中。
魏婉赶紧跟着大伙一起跪,蒙混过关。
在诸多参拜声中,隐约听见一声短促冷哼从卞如玉所处方向传来。魏婉余光偷瞟,却见卞如玉笑意盈盈,轻启仰月唇:“太子哥哥。”
刚才那一声冷哼恍若幻听。
太子冲卞如玉回了一笑,而后迅速蹲下去扶众人:“大家快起来吧。”
众人陆续站起,魏婉和阿土都走到卞如玉身后,太子这才彻底面向卞如玉:“孤本来想早点来看你,但福善坊内涝严重,一直忙于赈灾。”
太子无意间环视,瞅见魏婉正睁大着眼睛紧盯他。
太子楞了楞,笑问:“魏姑娘想问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皆朝魏婉望去,卞如玉也扭脖子侧身。
魏婉早已变回恭敬神色,怯道:“启、启禀殿下,奴婢没有什么想问的。”
“没事,问吧。”
“福善坊……是不是受灾很严重?”魏婉咬唇,“奴婢以前家在那里。”
已转回身坐正的卞如玉闻言转了下眼珠子,促眸噙笑。
太子则微怔,俄顷平复神色,柔声作答:“是,福善坊民房和附近城垣皆有塌方。”
“可有人员伤亡?”魏婉声音发紧。
太子笑着摇头,神色欣慰:“孤汲取了三年前的教训,暴雨第一日就已疏散安置灾民,这一回无一人死,无一人伤。”
“赈灾之事,都是太子哥哥一个人负责的么吗?”太子话音刚落,卞如玉就笑问出口——他不介意帮她一句。
魏婉的套路被看穿,心头一凛,但眼下决计不可能去瞥卞如玉。
太子颔首:“是,孤向父皇请命,全权负责。”
哼,蔺昭没去,果然不装了。
魏婉冷冷暗道。
她踱半步,到卞如玉身侧,向太子行拜礼:“殿下英明仁德,千岁千岁千千岁——”
“快平身。”太子蹲下去扶,温热的掌心隔着袖子的布料贴在她胳膊上,“除天下之患,安天下之民,是孤份内责任,身任其劳。如果不去做,才是罪过失职。”
“咳——咳——”卞如玉耸肩连咳两声。
太子急忙转身搀扶:“还好吗?”他皱眉,面上尽是担忧之色,“近日身子可有好转?孤闻着这屋里的药味还是很重。”
不重了,已经减到五味了。
魏婉和卞如玉在心里异口同声。
“这咳嗽是老毛病,不打紧,其实已经好多了,”卞如玉微笑,“我还打算改天去宫里给父皇母后请安呢。”
太子将信将疑:“那就好……阙玉!”他唤门边候着的随侍:“待会你送些人参和灵芝来。”太子想了想,抿唇,“最近得的那几样西洋补品,也送过来。”
“喏。”
“谢过太子哥哥,”卞如玉面上始终挂着笑,眯眼,“破费了。”
“你我兄弟之间,何必言谢。”
卞如玉闻言抬手去扶太子胳膊,将它引向上首:“哥哥远道登门,站这么久还没坐下——请坐。”
太子掀袍,在上首坐下。
“哥哥喝喝我这茶。”
太子又依言捧起茶杯,饮了一口,笑赞:“好茶。”
接着放下茶盏,拿起盘中点心,慢慢嚼下。
魏婉静静观察,这么多访客里太子是第一个敢吃卞如玉准备的东西的。她的余光不知不觉在太子脸上落得久了,忽听卞如玉吩咐:“婉婉,奏乐。”
少倾,太子眸光微亮:“劳烦姑娘了。”
“不劳烦。”魏婉心道既然他在其位谋其事,救了福善坊,就该答谢一曲,“殿下想听什么曲子?”
太子尚未作答,魏婉就从隔壁卞如玉眸中扫见不悦。
魏婉猜测,往常有客登门,她都是从曲子中段开始弹,这样访客到水云阁时,会误以为弹了许久,卞如玉沉迷靡乐。
现在卞如玉是不是责备她今天来迟,没法演了?
“姑娘什么曲子弹得好?”太子反问。
魏婉相信自己的判断,便暂时搁置卞如玉,回答太子:“是《太平乐》。”
“《太平乐》好,熙熙泰和,长乐无忧。”太子言罢阖唇,静静欣赏。
鸾翔龙翥之音自魏婉指尖涓涓淌出。奏罢,太子抬手鼓掌,这人连拍巴掌也无比温柔。
魏婉上前行礼,太子夸赞数句,她刚要谦虚,卞如玉忽下令:“婉婉,你先退下。”
魏婉扭头盯卞如玉:什么情况?每回不都一直演到送客吗?
卞如玉垂眼,不再多言。魏婉立了须臾,自觉退到屋外。
阿土关门。
卞如玉缄口良久,太子终忍不住好奇发问:“九弟,你是要和我说什么吗?”
“太子哥哥不该来看我。”卞如玉嘟哝。
太子先是一愣,继而笑开去,坚定道:“应该来。”
“我担心你,牵挂你,来瞧一瞧,有何不妥?”太子一手背后,一手放于身前,“如有非议,孤自行担待,与九弟无关。”
卞如玉眺眼又垂眼,呼吸吐纳,双唇却忍着没张开。
多时,他吩咐:“把门打开吧,没什么别的话了。”
太子站起叹了口气:“九弟,孤希望你能开心。”
卞如玉垂眼瞥着轮椅,继而挑起眼皮:“谢谢哥哥来看我。”他顿了顿,语速骤变得飞快又缥缈:“你的情意我都明白。”
阿土在旁默不作声,待太子离去后,却凑近卞如玉耳边:“殿下,您是不是……”
是不是同太子说了不该说的话?
指责终难出口,阿土把后半截话咽回肚中。
木公公同样不放心,送完太子,特意折返水云阁:“殿下。”
他比阿土还难启齿,忆起自家殿下得知太子突然到访,那份不寻常的沉默。当时生怕殿下心软,还好,殿下最终还是召了魏婉来演戏。
“公公。”木公公不说话,卞如玉反倒开口。
木公公躬身:“老奴在。”
“去外面仔细打探,倘若传出太子特意登门立威,看本王笑话的谣言,及时扼杀,决不可传播开,更不可传进父皇耳中。”
卞如玉顿了顿,喉结滑动,续道:“盯紧公主府的一举一动。”
木公公沉默须臾,叹息道:“殿下,老奴斗胆说一句,这是太子府该做的事,咱们去当什么施善菩萨?”
“是呀,殿下,人心难测。”阿土见木公公都说了,便也插嘴。
卞如玉渊默,自己又怎不懂不做菩萨,便不会被辜负的道理。只是太子哥哥……
他虽有预感太子不曾辜负自己,但到底说不出口。卞如玉先冲阿土翻了个白眼,接着交待木公公:“本王的话还没说完呢,要是没传这类谣言,就继续提防太子府,还有——那些送来的补品全部验毒,不可遗漏。”
“喏!”因为放下心来,木公公答得格外铿然。
太子出门,瞧见海棠树边等候的魏婉,特意上前与她道别。
魏婉施礼谢恩。
太子笑道:“交以道,接以礼,孤本该一开始就告知姑娘真实身份,是孤失礼。”
“殿下严重。”魏婉屈膝。
太子竟躬身回礼:“孤要回府了,后会有期。也许我们会在船宴上再相见。”
船宴?
那是什么?
魏婉第一回听说,一头雾水,且太子向她施礼,她哪敢站直,直接躬着身子再回礼。
太子不由笑道:“不用这样来回客套了,我们都站直吧。”
魏婉这才挺直腰背,风袅花坠,一树淡红海棠纷纷如雨,落在太子肩头。
太子转身,抬脚欲迈,忽又转回头来:“魏姑娘不必相送,九弟还在阁中等你,快快进去吧。”
“谢谢太子殿下。”
太子再次颔首,目送魏婉进屋,才负手下山。沿途遇到花和鸟,又开始避花让鸟。途经曲桥,流水落花,涓涓潺潺。
身后随侍玉阙抑不住焦忧,低沉出声:“殿下不该听《太平乐》,万一被人添油加醋传到陛下那里,又要怀疑殿下有野心了。”
前行两步,玉阙再道:“殿下也不该送九殿下补品,倘若有人暗中使坏,栽赃下毒,又说不清。”
太子步态从容,肩开颈直,笑道:“你这些都是不必要的担心,只要我们问心无愧,便可听、可送,清者自清。”
“殿下霁月光风,别人未必如是。”玉阙噘嘴,“奴才看九殿下心思就比您深沉,也许他未必喜欢听阮,魏姑娘也未必真是《太平乐》弹得最好。”
极有可能,是一场联手陷害自家殿下的阴谋。
玉阙越猜越气,口无遮拦:“没准连九殿下对魏姑娘的喜欢都是演的!”
太子摇头笑了两声。
玉阙追近:“殿下笑什么?”
“你别乱猜了。”太子制止,“九弟是真喜欢她。”
一个人脚尖相向之人,往往是他最感兴趣的人。也许九弟自己都没意识到,自从魏姑娘在门前出现,跪拜、弹阮、屏退,无论她怎么变换方位,九弟都会不知不觉挪脚,脚尖始终朝向她。
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京师人皆趁天好,外出郊游,蔺昭却逆行,一下朝就赶回相府,窝进书房。
如山的公文正等着他批阅。
蔺昭伏案数个时辰,连一口水都没喝,直到公孙明方和梁彻双双叩门进屋,他才抬头。
“启禀主公,福善坊已俱妥当。”
“主公,福善坊那边总算弄完了!”
两人不约而同开口,但一个沉稳,一个轻佻。
公孙明方上前帮蔺昭整理公文,梁彻依旧杵在后面,不服气嘟囔:“卞如珣是心地个善良的,但缺乏赈灾经验,他以为妥当了,拍拍屁股走人,还得我们给他善后。”
梁彻忿忿不平,这次德善坊的内涝明明是靠主公解决的,出人出力,还贴进去许多私银,却因为那狗皇帝猜疑,主公不能出面,暗中付出的功劳都被算到太子头上。
梁彻不吐不快:“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公孙却道:“阿彻,只要民安足遂,不必计较这些。”
蔺昭赞同:“言之有理。”
梁彻听他俩一说,亦转过弯来,拜道:“是属下浅薄狭隘了。”
蔺昭没说话,重低下头,正要提笔,梁彻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哦,属下差点忘了,这是那边送来的,卞如珣探病卞如玉的线报。”
蔺昭右手在空中转了方向,接过书信,拆开来看。
公孙明方和梁彻皆凑近瞧。
梁彻渐渐翘起嘴角:“阿婉现在报得越来越详细了。”
“有什么用?”公孙冷冷反问。
梁彻启唇欲辨,公孙却抢先一步,盯着梁彻:“你不要替她说好话,这封和之前卞琉璃那封一样,看似内容繁多,冷静分析后一条实用的都没有。”
公孙转看蔺昭:“主公,魏婉恐怕已经反水。”
“怎么可能!”梁彻不假思索反驳,魏婉才去楚王府一个多月,但她在相府待了六年!
公孙明方淡晲梁彻:“上回那份线报里,她连卞琉璃去不不去船宴,都未提及。”
一提船宴就戳中梁彻脊梁骨,脸色煞白,暂时噤声。
蔺昭默不作声,点燃油灯,将线报寸寸烧烬。
而后缓缓抬眼,平静询问:“盯梢魏婉的那条线呢?”
“当然在盯!”梁彻立刻作答,而后反应过来,主公要魏婉的作息密报,“等属下找找。”
他身上的书信多,找了怀里找袖袋,最后翻出来一张皱巴巴,明显看过的纸,递给蔺昭。
蔺昭垂眼,只见那纸上写道:魏婉甚得楚王宠爱,每日天不亮就应召入水云阁,同吃同乐,嬉笑打闹,若连体孪生。膝上醉酒,不避耳目。至天黑方回,一日晚过一日,甚至迟于亥时。
蔺昭默默把这张纸也烧了。
“主公。”梁彻提醒,烧着手了。
蔺昭一直不觉烫,所以不知道。经提醒淡淡看向火中数指,继续任由烧了会,才蜷收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