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如玉深吸口气,在魏婉后背上爬的手停住动作,接着推了魏婉一下,示意她起身。
魏婉脑袋虽有点晕,但能自控,立即站起,退回最初的位置——卞如玉身后。
卞如玉冷冷看了阿土一眼,示意若魏婉醉倒,阿土扶她。
阿土没明白。
当然魏婉也没倒,她仍能清楚听着丽阳与卞如玉淡淡闲聊,说风花,道雪月,但不聊人情,尤其不再提他那几位哥哥。亥时夜深,丽阳离府,卞如玉要送,丽阳却以九弟身体不好,不宜吹夜风为由婉拒。
卞如玉再三坚持,仍拗不过公主,只得站在门内,目送公主。
魏婉随在卞如玉身边。
她瞧那灯烛辉煌的队伍似条火龙盘旋下山,再回身比较室内,楚王府都能显得不那么富丽堂皇。
不,它们都奢而无度。
没遭冷风吹,但魏婉的酒已经彻底醒了。
魏婉用余光打量卞如玉,他的轮椅和她隔着三尺,前后也差半身距离,中间虽然灌不进风,但能过人,还能挤进来一道月光。
皎皎照在他脸上,他却不似朗月无暇,有抹粉,有画乌青,还戴着一张无论面对丽阳、惠王,还是柳少傅……无论眼前人真心假意,他都不会摘下的面具。
卞如玉忽地转头,对住魏婉目光。
偷看被逮了个正着,魏婉一霎慌乱。一切尽在不言中,卞如玉旋即读懂她的心思,呵,不是他不信任人,当年他从龙仙楼坠下,楼中空无一人,栏杆却是松的,他人也晕晕乎乎,类迷药发作。那天宫里的随侍、龙仙楼的守卫、司膳房全员被父皇处死,凶手却至今未查明。
卞如玉低头扯出一声笑。
魏婉不能完全明白他的笑,却不自禁被触动,正稳定心神,卞如玉忽扬下巴,厉声呵斥:“丽阳公主的酒,是你这个贱婢可以擅接的吗?”
怒声滔滔,震耳欲聋,连旁听的阿土都下意识后退半步。
魏婉亦错愕。
卞如玉却继续道:“姐姐来探本王,是本王与姐姐之间的事,骨肉亲情,难得相聚,现在却被你这婢子扫了兴!”
说罢拂袖,冷若冰霜。
魏婉心忽漏跳,明白过来——卞如玉这是说给屋外的耳朵听的。
“殿下、殿下为何要这样责备奴婢?!”她陪他演,“奴婢诚心为公主殿下弹奏,奴婢待殿下如何,殿下——”魏婉嗔卞如一眼,越过他朝门外走去,“哼,殿下不领情就算了!”
临近门框时还“赌气”鼓了下腮。
阿土没转过弯,十分担心:“殿下,这?”
卞如玉也气呼呼,冷言冷语:“别追了,让她走!”
魏婉演戏归演戏,走的时候不忘提走灯笼,免得待会曲桥那一段路摸黑。她步子急,直朝前,拐弯时灯笼被带得撞上树干。
再一看,灯笼照亮的是一棵夜海棠。
魏婉楞了刹那,楚王府里的花木被照料得极好,这会还盛放,相府的海棠应该十几天前就已经落尽了。
卞如玉远远偷看魏婉的背影,幽暗中佳人提灯,裙伴风飘,身前的海棠花前明后暗,粉白垂坠,与她的裙裾同色——像是谁摘了海棠花往她腰间一绕,就幻化成一条罗裙。
卞如玉突然很想站去魏婉身边,与她并立,共赏海棠。
但下一刹,他就低头去瞅自己双腿。
少倾,重抬起头,呢喃:“磨磨蹭蹭的。”
卞如玉朝阿土下令:“去撵一撵,让她快走!本王眼不见心不烦。”
阿土连忙去追魏婉,他有轻功,走得快,还没下山就追上,伴着魏婉一道上曲桥。说实话,三更半夜,黑黢黢的曲桥有个武力高强的侍卫相伴,魏婉安心不少。
平安抵达烟雨苑,魏婉见阿土没有提灯,便要把自己的灯笼给他。
阿土推辞,魏婉笑道:“大人不要灯照路,待会曲桥上看得见吗?”
“看得见。”阿土直言,“你几时见我打过灯笼。”
“大人视力真好,离娄之明。”魏婉夸赞。阿土心道要说起视力,尤其是夜视,全府上下当属殿下最厉害。殿下是因为腿脚不便,才不夜间出门。
想到这阿土有些牵挂卞如玉:“魏姑娘,告辞了!”
归心似箭,奔回水云阁。
卞如玉已躺回床上,阿土于是像往常那样,上前帮着散幔帐吹灯,卞如玉却幽幽出声:“去查一下魏婉的身世。”
阿土皱眉,殿下之前不是说用不着查么?怎么改变主意了?
欲言又止,最终应了声“喏”。
丽阳离去后,楚王府再无访客,卞如玉却仍日日宣召。
魏婉:懂,做戏要全须全尾,有始有终。
到了第三日晚膳,两人一如既往抢一盘金齑玉脍,比着夹,筷子飞速。阿土在旁瞧着,心道鱼又不是鸡,明明烹了两条,怎么还不够呢?
默默观察片刻,自家殿下虽然眼力胜过魏婉,筷功亦佳,却只会一筷夹一片,不像魏婉,擅长叠摞鱼脍,一筷夹三。
到最后,魏婉比殿下吃得多。
唉,殿下吃亏就吃亏在老实。
阿土刚暗叹完,又觉不对,殿下几时老实过?
阿土抬手挠脑袋。
卞如玉和魏婉无一留意阿土,二人先在嘴上斗食,吃完继续斗嘴。卞如玉白眼:“算了算了,明日放你休息,省得再跟本王抢。”
“是殿下抢奴婢的晚饭!奴婢来了才会有鱼脍上桌,明日奴婢不来,殿下只能喝回白粥。”
“喝就喝呗,本王吃了这么多天油浑早腻了,正好茹素。”
“哦,是吗?”
卞如玉摸了下鼻尖:“当然,本王甚至打算辟谷。”
“那祝殿下——辟谷成功。”魏婉巴不得耳根清净一日,“辟谷完了以后,记得这、这,要画得更青一点。”
魏婉边说笑边抬手,要指卞如玉的眼圈,但刚抬起来就意识到不妥,敛容收手。
翌日,她真就窝在烟雨苑休假。
但耳根却没落清净,心也仍悬着——桃露、霞红、烟绿,这三人又前后脚凑近。
尤其烟绿,不知打哪觅得一只西域口弦,长不足一寸,红铜打程细窄马蹄状,当中栓一根尖弯的黄铜丝,用牙夹住,舌尖弹拨,便能奏乐。
烟绿弹得呕哑嘲哳,活似杀鸡,霞红和桃露一个捂耳朵,一个掐眉心,直呼难听。
烟绿被说得多了,不得不克服腼腆,找魏婉请教音律。
屋内已经面对面了,烟绿仍张口闭口,极难启齿。
魏婉笑道:“别拘束,有不懂的你尽管问。我虽不会口弦,但音律是通的。”
心里却暗道:有话直接传,烟绿仆随主,跟蔺昭一样喜欢拐弯抹角,真累。
“奴婢……奴婢想问羽变徽怎么才能拨准?”烟绿有备而来,拿出曲谱,“还有‘无射’这两字是什么意思?”
魏婉从头开始教,说了一会,烟绿才盯她,声细如蚊:“楚王见丽阳公主,都聊了些什么?”
魏婉心道这都三天前的事了,才来问,蔺昭真沉得住气。
“聊风花雪月酒。”魏婉神色坦然,应答如流,除却诸王、病情和争执,都给烟绿细说。
烟绿第一回听她滔滔不绝,眼珠不停转动,逐一记忆,半晌,额上渗下一滴汗:“姑娘讲慢点。”
魏婉差点讥笑出声,面上却耐心,柔声回应:“好,那我慢些说。”
反正今天休假,有得是时间。
一半都还没讲到,烟绿突然按住魏婉右手。
魏婉抬眼。
烟绿松手指谱:“姑娘,这上头的南吕和中吕怎么区分?”
魏婉会意,微勾嘴角,亦看曲谱:“南吕由太簇三分损而来,中吕由无射三分益而来,所以南吕约为中吕五分之四……”
“姑娘,”桃露在门口打断:“阿土大人来了,说殿下今日还宣您过去。”
又来?
不是说好休息一天么?
魏婉捏了下手,瞧见烟绿和桃露都盯着自己,便先问烟绿:“我待会回来再教你,行吗?”
烟绿咬着唇小幅度点头。
“那等我回来。”魏婉说完绕过烟绿,随桃露到院中,和阿土会和后一道往水云阁去。
渐渐远离烟雨苑,魏婉扫着路边花架,雨后开了芍药花,绿藤红刺,无力绕着,紫薇花也开始冒头。她目光移向阿土:“大人,殿下今天为何又召我?”
“有客人来。”
魏婉趁阿土看不见,翻个白眼——她也知道有人来,关键是谁?
魏婉随阿土继续往前,离曲桥越近,花开越多,除却芍药、紫薇,还有一树树橙红的石榴花,风吹芳菲落,花瓣入泥。她一直环视四周,所以很快瞅见远处有两位年轻的白衣男子也正从另一个方向拐向曲桥,木公公在旁作陪。
这就是今日的访客?
魏婉不露声色,加快步伐,离得近了,发现前面个头高些,白袍上有织锦的公子踮着脚尖,低头盯地,蜿蜒蛇行,走得格外缓慢。他身后另一位应该是侍从,嘟嘴跟着挪步。
地上有什么吗?
魏婉目光追随白衣男子的墨靴,仔细瞧了会,结合男子脸上爱惜神色,才惊觉他是怕踩伤落花,一路避开。
男子突然驻足。
“奴——”阿土欲施礼,才出声一个字,白衣男子就抬手制止。
男子指放唇上,示意噤声。
他身后的随从伸手指了指东南方向,魏婉和阿土一齐望去,原来那边有一只麻雀正栖地歇脚,白衣男子怕吵到它。
麻雀踱了两步,踩着落叶,扑翅飞走,男子这才阖唇继续往曲桥方向走。他不开口,围绕的四人哪里敢出声。直到上了曲桥,红粉落花皆随流水去,白衣男子才开口叮嘱:“阿土,你要好好照顾你们殿下,助他早日康复。”
“奴才遵命!”阿土不假思索接口,继而想起还没行完礼,躬身再拜,“奴才参——”
“唉,说都说过话了,就不用再行礼啦——”白衣男子依旧制止,笑道,“不要讲那些客套。”
阿土诚惶诚恐,沉默低头。
没有道破访的客身份,魏婉却已猜着八、九分——能让阿土和木公公恭恭敬敬,有所畏惧,又能以平和同等的语气聊卞如玉的,只有卞如玉的兄弟姊妹。
圣人九子三女,活到成年的不多。除却卞如玉、丽阳公主、惠王和仍处圈禁的吴王,唯余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