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婉静静瞧着,知道自己的反攻计算是成了。她当然没有钻胯或吃.屎,真真假假,最后那段是把曾经目睹的故事套到自己身上。
想到阿土要去取笛,魏婉不禁眺向窗外,天色灰蒙,比之前阴上许多,阿土此去极有可能赶上一场雨。
正思忖着,却见阿土从怀中掏出一只木箫,面色犹豫:“殿下,洞箫行吗?”
他去库房取锣时,瞧见旁边还有另一样乐器,便顺手捎来。倘若殿下又要,能少跑一趟。
卞如玉迅速瞥了眼魏婉:“你会吹这么?”
“会一点。”其实她就吹过一首《画眉调》。
卞如玉垂眼:“那就箫吧。”
原本想着竹笛比洞箫容易些。
阿土递来洞箫,魏婉起身双手接了,端详片刻,贴近唇边。
她当然要吹《画眉调》了,这是唯一确保能吹响,不那么出糗的箫曲。刚吹几个音,魏婉眉心一跳,突然记起这首曲子讲的是山中画眉鸟为人诱捕,困于笼中,在服笼与不服间挣扎,最终冲破牢笼的故事。
竟暗合她的心意。
感同身受,魏婉渐渐吹得动情。
长调变幻,好似深锁金笼的画眉鸟,一次又一次悲恸啼叫,全然不复曲子开头,林间的自在欢快。
阿土听得心堵,脚下不知不觉后退,最后竟退过屏风,到前半间。
卞如玉端坐轮椅,不露声色,猜不到他所思所想。
良久,魏婉还在吹着,卞如玉突然出声:“错了。”
魏婉习惯性继续往下吹,未做停顿,卞如玉复道:“吹错了。”
《画眉曲》抖地刹住,最后一声从孔中劈出,走了音。
魏婉将洞箫从唇边移开,看向卞如玉,旋即对上久候的目光。他伸手,魏婉会意,将洞箫交到卞如玉掌中。
卞如玉上下眺了两眼,掏出一只绢帕,擦拭洞箫,尤其吹口,反复擦了又擦,检查数遍,才将唇凑近吹口。
她刚才吹得什么玩意?虽有情却无技艺,错了三个音,气也短,一听就知道是没吹过几首的新手,还敢在他面前献拙?
卞如玉觉得自己一定是容不得出错,才会给魏婉纠正示范,绝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一气吐下,气震指颤,如风穿洞,怆恍恻惐。
魏婉静听,亦默默凝视卞如玉。
小巫见大巫,他远比她吹得悦耳高明,不仅肺气充沛,不似病人,且箫技炉火纯青。魏婉兀地灵光一闪:他真正喜欢的乐器不是阮琴,而是洞箫!
他应该……也不是真地喜好徽调。
魏婉突然间推翻了许多事,不禁泛起寒意,双臂甚至起了鸡皮疙瘩。吹奏完的卞如玉偏在这时放下洞箫,寻到魏婉目光,对住。
对视片刻,如两条交汇的河流慢慢融合,卞如玉嘴角笑意逐渐敛起:“学会了吗?”
魏婉身首不动,只唇张合:“奴婢再不会吹错了。”
少倾,又道:“殿下吹得真好,仿若有一片箫心。”
卞如玉突然不自觉地漾起嘴角,紧绷的眉眼舒展开,似乎终于等到自己想听的话。他猜到魏婉又知晓了一个秘密,却不恼不惧,反而有种自己也揣摩不透的开心。
魏婉亦不道破。见卞如玉喜笑颜开,她也高兴自己用对了心机。
窗外响起落雨声。
卞如玉扭头循声仰望,浅浅笑叹:“呵,竟然是雨。”
魏婉懂他的意思,是雨也是羽,五音最后一位,恰是雨水的水音,亦为羽调。
魏婉再注视卞如玉,也左偏仰头,朝同一个方向眺去。春雨飘摇若线,檐淌如帘,料料峭峭,淅淅沥沥,下一场潮湿的梦。天色阴沉,染就一片雾霭。
屋内静悄悄,阿土早退到门前,远远隐匿,卧房内只留下魏婉和卞如玉静坐听雨。
寂寥孤独却又潇潇洒洒,洗净了凡尘,觅得片刻心安。
卞如玉弯腰探手,自脚踝起一顺往上揉,再顺沿经络,从上往下回敲。推拿完左腿又捏右腿,目光无意右扫,突然发现魏婉正盯着瞧。
她都看见了!
卞如玉面色顿讪,心猛地一沉。
他双腿残废,久坐轮椅,如不时常推拿便会萎缩,但又不愿假以人手,这么些年都是自己揉捏,自觉屈辱苦痛,十分戒备,连阿土阿火都回避,更不允外人知晓。
方才却在魏婉面前忘形!
他心里突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惶恐,惴惴不安,继而又恼怒地想:杀了她。
他的手仍放在腿上,低着脑袋,双眸在魏婉看不见的地方翻滚杀意。
“殿下?”魏婉婉转轻唤,假意的关切中,有几分唏嘘众生皆苦的真。
卞如玉沉默不动,犹如一具石雕。
魏婉想起有腿疾的人下雨天会更痛,复又观雨,轻叹一声:“真希望这雨早点停。”
卞如玉瞳眸动了动。
他终于把杀意抑下,但也彻底清醒,她居心不良,无论锣还是箫,自始至终都在有目的的讨好,另有所图。
“呵——停了作甚么?”卞如玉哼嗤抬首,胳膊重搭回扶手,泛起笑意,“本王就缺这水音羽音,多听听雨,不舒服的地方都舒服了。”
羽音入肾经,缺什么补什么,魏婉脑中突地回响妙仪的话,“九殿下不仅行动不便,连那大小解都没法自控……”,他不会那里和那里,都不能吧?
魏婉深深看了卞如玉一眼,又赶紧别过头,这种事不揭人短。
卞如玉完全不知道自己被误下了定论,他的食指和中指在扶手上轻挪数厘,心思亦从魏婉上身移开——外面有人靠近。
过了一会,门外响起启奏女声:“殿下,午膳到了。”
“进来。”
阿土神色如常开门,小金提着食盒进门,卞如玉转头冷冷看向魏婉:“本王要用膳,你且退下吧。”
魏婉稍有惊讶,但仍在预料之中,恭顺低头:“喏。”
看来还没有完全讨得卞如玉欢心,还需努力。
她出门前与小金擦身而过,那食盒盖得严实,根本瞧不出里面盛的什么。
阿土帮着魏婉,一里一外一起带上门。
阿土回身,望着卞如玉欲言又止,方才吹.箫听雨那会,还以为殿下会留魏姑娘一道吃饭呢。
寒夜。
魏婉独自躺在厢房床上,桃露、霞红和烟绿都已退下休息,她们谁也没再向魏婉打听消息。
魏婉翻了个身,面朝床外,虽然熄了灯,今晚也没有月亮,但王府高楼的灯火仍透过窗棂纸照进来,让她把桌椅摆设都隐约瞧清。
有淋漓轻响,魏婉定睛看向窗户,一个又一个点,越来越快打在窗棂纸上。
又下雨了。
皇都一到春天就这样,天气说变就变,上一刻晴空万里,下一刹雨乱如麻。白天她从水云阁出来时,雨已经停了,中途复下,没带伞淋了一程,到烟雨苑时,雨又停了。
魏婉静静看了会窗户,翻个身对着墙,闭上眼,却无睡意。
她又翻过来,脑海里仍旧不可控地,源源不断回想白日里的情景,到现在耳边都恍惚有锣箫声。
魏婉深吸口气,干脆变为平躺,望着帐顶——卞如玉当真不喜欢阮琴?
如果真不喜欢,那他对自己这个替身有情意吗?
会不会都是演出来的?
烟雨阁的窗纸糊得严实,只要关紧了,风就吹不进来,魏婉却仍能感受到寒风凉意。以色事人,终有色衰爱驰之日,更何况她都不确定卞如玉是否有爱。
以财事人,财尽交疏。
患难不一定见真情,但至少比财色来得坚固。
魏婉阖上双眼,决定明日还去水云阁,换一种方式“讨好”卞如玉。
翌日。
天才刚蒙亮,楚王府里的仆从刚从屋里出来,伸着懒腰,冷不丁瞧见排成长队的内侍们抬着箱子,快步朝库房方向行去。
“快点,再快点——”木公公催促道。
仆从们揉了又揉眼睛,怕自己迷迷糊糊,还在梦中。
而水云阁里,起了个大早的卞如玉一手托脸,另一只手抓着宫里送来的清单,一顺读下:
人参三百根
灵芝一百一十只
雪莲六十三朵
何首乌两百七十六个
……
全是大补特补的,卞如玉张嘴刚要打趣,身旁水嬷嬷早一步开口:“皇后娘娘说这些是一日的量。倘若不够,殿下尽管开口,宫中再开库补。”
她吸了吸鼻子,感觉小殿下用药量很大啊。
卞如玉双唇张大,改为打一个早起的哈欠。
一日的量?
这些一辈子都吃不完!
“够啦——”卞如玉笑道,“您待会就去宫里回复母后,就说本王——”顿了顿,“本王已经被黄太医治过了,会好的。”
这话拐了弯后明显拗口,水嬷嬷笑了笑:“殿下,老奴出宫前娘娘再三叮嘱,一定要弄清楚您究竟害的什么病?”
卞如玉哈欠连天,半晌才回:“帮本王谢过母后的好意,等本王病好了,就进宫请安。”
水嬷嬷笑意更甚:“娘娘不放心,本来想摆驾亲自来探望殿下——”她的话同样顿了下,拐个弯,“后来又打算微服出来,还是——这才催老奴来问个究竟。”
卞如玉晓得水嬷嬷隐去不提的是什么,父皇有心魔,总错觉母后一旦跨出宫门,就再也不会回来,所以永远阻挠她出宫。
卞如玉记得小时候母后策划了一次微服逃宫,带着腿脚尚好的他,偷偷在皇城里溜达了一圈。
母后那天玩得可高兴了,自以为成功,殊不知她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父皇安排的,没有一位真正的百姓。父皇甚至为她搭建了两条虚假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