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封火漆封缄的书信。
卞如玉挑眉,他可从未同蔺昭通过信,更不曾遗落书信在相府里。
卞如玉二指夹起信笺,拆开来里面只一张薄纸,多个心眼避着魏婉读,竟是她的奴契。
卞如玉不关心乐姬出身年纪,一目十行,视线迅速落至最下方的结契时间:
永安七年腊月初五
契纸泛黄,淡红的拇指手印盖不住依旧清晰的墨字。
永安七年?
今年是永安十三年。
魏婉已经入相府六年了?
卞如玉将奴契利落收回信封,面泛愧色:“还真是本王的东西。”朝魏婉挤出一笑,温声解释,“去相府前本王顺路去了趟鸿胪寺,陈大人递上来的信,没来得及看就从袖中滑落,掉在相府的椅子上了。”
卞如玉转看向阿土,左手捻右袖,摆晃了下:“告诉水嬷嬷,袖袋该检查的检查,有损坏及时修补,不然漏了都不知道。”
“属下遵命。”
袖袋坏了自然不能再用,卞如玉坦然将信封丢上石桌,似不经意,却不偏不倚落在魏婉眼前。
信封无字,她能猜到是奴契吗?
卞如玉不动声色观察,心思既阴沉又恶劣:原以为蔺昭是宫变后见风使舵,一两月里急寻的替身,没想到暗中筹谋了六年。
真是小瞧了相爷!
蔺昭把奴契送至府上,一谄到底,就不怕他瞧见日期,多心生疑吗?
还是……这张奴契本来就是一道算计?
卞如玉觉得蔺昭比自己想象的要有趣,眼前目不斜视,看似温顺的乐姬亦然。
他的倦意荡然无存。
他要继续试探,看看蔺昭栽培六年的美人,到底能迎合到什么程度?
“姑娘平日除了阮琴,可还有别的喜好?”卞如玉温柔渴切发问,仿佛喜欢上一个人,就好奇她的一切,想了解、牢记并讨好。
他匿藏恶意,假彰深情,魏婉亦如是,捏嗓子笑答:“奴婢还喜欢山水画。”
卞如玉又被这声音恶心了一下,紧闭双唇,上下齿紧咬。
“怎么这么巧?本王也喜欢山水!”他哽咽,轮椅扶手上的一双手稍稍抬起,轻颤,制造激动的假象,“本王收藏了许多真迹,沈右吾的《骊阁图》、陈拾遗的《云游图》、栗大令的《神女行云》……”
千古名画从他口中说出来跟报菜名似的,魏婉听他叨叨,晓得要回应,眼睛假意放亮:“真的有《云游图》吗?”
不知不觉效仿卞如玉声抖手颤,现学现卖。
当今山水,分青绿、水墨和白描三派。
青绿派喜欢大手笔,画的对象多是禁苑名楼,色料堆叠,精密浓丽;
水墨派只用墨一色作画,凭水的幻化,绘荒郊野岭;
而白描派简略清淡,勾个轮廓,画师最少,喜好之人亦屈指可数。
魏婉其实喜欢白描,但蔺昭平时让她多习水墨,她猜,卞如玉一定偏好水墨。
而《云游图》是当世水墨派最富盛名的一幅画。
曲意逢迎,还趋炎附势,如果可以不演,卞如玉想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他轻言浅笑,温柔无边:“真有。本王这就领你去看。”
“阿土,推本王到水云阁。”
阿土随即抬手推动轮椅,魏婉见状默默跟随。
她以为又要在这迷宫般的王府里穿行许久,谁知仅推下山,穿曲桥,到对岸,便到了水云阁。
二层小楼半边嵌在假山里,淡雅幽静,叠石造景,水石相映。又因建在湖边,一旦天阴便萦绕雾气,真若水云之间。
楚王府所有的门都没有门槛,水云阁亦然。阁造得奇巧,底层和二层都有门,沿着假山的上坡小路可直达二层。
阿土先停下轮椅,推开一层大门,然后才把卞如玉推进去。魏婉才一只脚踏入,就眺见四面墙上挂满画作,暗自默数,果然水墨居多。
“这是当今右吾卫大将军沈顾行《骊阁图》。”卞如玉下巴点向左起第一幅画,不紧不慢介绍。
魏婉赶紧跟着端详,沈顾行与其子都是当世青绿派的执牛耳,《骊阁图》上,皇家骊阁,栖梧苑柳,恻脉镂叶。
魏婉附和:“‘金碧辉煌沈大家’,果然名不虚传。”
卞如玉浅浅一笑,徐徐看向旁边第二幅。这幅也是青绿,画上堆叠着土红、石青、硃银、金泥许多颜色,在阳光的照耀下甚至有些刺眼。如果魏婉没猜错,“一门两画家,秾艳叠彩顾小将军”,此画正是沈顾行的长子所作。
魏婉实难欣赏此画配色,但仍打算恭维一句“不吝用彩”,唇已经分开,忽听卞如玉轻嗤:“这幅他儿子的就差很多。”
魏婉倏被这惊世骇俗的言论噎住,张着的嘴僵了一霎,赶紧合起。
细若微尘、转瞬即逝的变化竟被卞如玉捕捉到,魏婉已垂下眼睫,恢复柔顺神色,他脑海里定着的却仍是她刚刚挑高眉毛,促着狐狸眼,一点唇珠微翘的模样。
如此鲜活,比不捏嗓子时的嗓音还令他心情大好。
昙花一现,实在太短暂,卞如玉禁不住想再见一见。
如果见不着,他就自己制造。卞如玉随即晲向下一幅《游春图》,山青水绿,马踏花丛蝴蝶绕,他轻启仰月唇,不咸不淡:“刻意雕春,匠气过重。”
魏婉又被他的点评震惊到。
但前面已经听过一回,能稳住表情。卞如眺来,魏婉不紧不慢点头,似赞似羞。
卞如玉满腔期待转瞬成空。
但不气不馁,等阿土继续往前推,到第四幅《西山行旅》,上下扫视,笑评:“觉不出沿途美色。”
他侧首再窥魏婉,见她直直接住自己的目光,粉面含笑,一脸“王爷说什么奴婢就信什么”的表情,和阿土一样恭敬,却比阿土多三分娇柔。
卞如玉抽了抽嘴角。接着是当世名作《神女行云》,轮椅刚一停稳,他便掷地有声,石破天惊:“神女呆板,不觉其神!”
魏婉微挑眉毛,怎么言语间恍惚听出两分赌气味道?
她仔仔细细观察卞如玉,煦若春风,找不着一丝一毫的愠色。魏婉顿时怀疑自己看走眼,速速垂低眉眼和脖颈,柔声回应:“殿下说的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随便他说什么,附和便是。
卞如玉满脸温情笑意,心中却一声接一声痛骂:不懂装懂、阿谀奉承的软骨头!
他突然看她像只软趴趴的癞蛤蟆,失却捉弄兴致。
卞如玉指尖暗抠扶手。接下来走走停停,都懒得张嘴,一路默赏。魏婉亦步亦趋,也只动眼睛,不动嘴巴。
其实她很想噎卞如玉一句,不喜欢你收藏它们作甚么?
可惜奴婢的命不是命,她不能言。
继续看了整整两面墙,蓦然回味,她渐渐觉得卞如玉话虽然轻狂,但也有几分真理。
卞如玉在某幅老道倚石,荒山野岭的水墨画前定住,终不得不重分双唇,硬着头皮笑道:“姑娘喜欢的《云游图》。”
魏婉心道:不是我喜欢,是你喜欢所以我不得不喜欢。
面上学卞如玉,一双手稍稍抬起轻颤,显得格外激动:“奴婢神往经年,没想到有生之年竟有机会得见真颜。”说着屈膝,“多谢殿下,今日让奴婢得偿所愿!”
“这幅画本王也甚喜欢。”卞如玉笑,晓得这时该去扶魏婉,却不想触碰,于是装出知礼克制,纠结少倾,虚虚抬了下手、魏婉站直时抬首,与卞如玉目光空中交汇,皆是一楞,明明一个“爱”屋及乌,一个虚与委蛇,都在夸《云游图》,却双双从对方眼底瞧出了一份“此图泛泛寻常”。
极不真切,都觉自己晃眼,看错。
卞如玉偏头望向《云游图》旁,剩下的最后一幅,也是唯一一幅不那么讨厌的横幅白描。
“姑娘识得此画么?”
他对魏婉的姓名始终不上心,懒得改口,直接用“姑娘”带过。
魏婉挑眼帘细看,这副画总共只用了一笔墨,从头到尾,勾勒起伏山峦,而中间的枯笔断墨留白处,则似覆山积雪。她旋即忆起一段画界佳话——两百年前,高祖御宇封疆,取北荒百蛮之地,收复那日,连绵的雪雨忽然放晴,高祖心情大好,命两位画院魁首绘制初晴雪景。
其中一位是青绿派,留于北疆,对山照雪,临摹月余,而另一位白描派的画师俞文初则随高祖返京,途中不铺纸,不磨墨,不动一笔。
高祖好奇,俞文初遂禀道:“臣无粉末,并记心中”。
既抵京师,三百里雪景一日而毕。
此刻眼前这幅,应该就是俞文初的《霁雪图》。
神往已久,却已失传两百年的真迹陡现于世,魏婉心潮澎湃,上下来回端详,俞大家笔下的每一个细节都看不够,密疏间尽显形而上的神韵和骨气。
她不仅忘记回答,且因为激动时不时眨眼,卞如玉睹见,误以为魏婉是答不上来心虚。
蔺相调.教得不怎么样嘛……
他忽又有了兴致,心情也重新变好,还生出一石二鸟的新计:“这是俞北海的《霁雪图》真迹。姑娘既然爱画,赏画,想必也擅作画——”卞如玉主动告知,徐徐勾唇,“本王贪心,想求一副姑娘的画作。”
魏婉沉浸大家白描,听他点出《霁雪图》,便下意识点头,俄尔反应过来,后面还有一句恳求。
她侧首看向卞如玉,一站一坐,两两对望,卞如玉笑道:“既然姑娘答应了,择日不如撞日,眼下天色尚早,可否为本王着墨?”
魏婉没想给卞如玉作画,但也不惧,收神应声:“好。”
卞如玉的嘴角正不自觉再扬高,却听魏婉续道:“奴婢贪心,亦想央求殿下一件事。如若待会殿下满意奴婢的画,还望殿下成全。”
卞如玉咧嘴,这是要同他一物换一物?旋即思及奴契,警铃大作,又想刚才给她见了《云游图》,无论真喜欢还是假喜欢,已经算成全她一事了。
贱婢怎敢同他提条件?!
可惜,这些愠恼卞如玉都发作不得——这么对“心上人”不合适。
他食指和中指轻点扶手:“姑娘说哪的话,只要画得好,本王一定应承。”
遂命阿土推至水云阁二层。
轮椅没法上楼梯,必须先退出阁外,推上假山,借山作桥,才能进入二楼。时值未酉,本该阳光普照,云水阁却因山环水抱,水绕山护,雾气凝聚难散,孤山缥缈,青石生露,浩荡荡的湖泊若隐若现。
如临仙境,魏婉和卞如玉同时失神。
魏婉跟在卞如玉身后三步距离,见云飘雾渺,萦绕他身间,广袖被风吹起,青丝垂绦双双拂颊。清瘦之姿入这仙人之境一点也不突兀,反而就像境中仙人。轮椅犹如云车,下一刹就乘风归去,衣袂不可触,踪迹再难寻。
卞如玉不紧不慢扭头,也偷瞧魏婉,原来女子也可以是一株华松,静伫立云水之间,遗世独立。
这一刻,卞如玉的心绪说不出的宁静。
他近年来极少有这样放松的时刻,渐渐放下嘴角,敛起笑意的同时也尽敛虚情假意,不知不觉形于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