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樱下床,战战兢兢去床边一探究竟。
颤抖的手指探到齐辞鼻息时,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喜烛快要燃尽,天也快要亮了。
经过一场梦魇,屋里的红烛和喜帐,宋樱越看越渗人,不敢再睡了。
虽说她盼着齐辞离去,如此一来她就能恢复自由身另嫁他人,但这似乎有些不仁道。
宋樱站在床榻前,双手合十朝尚在昏迷的齐辞鞠了一躬,“抱歉抱歉,我之前不是在咒你,是我愚昧的假设。您大人有大量,梦里别来找我了,行不行?”
她被吓惨了,声音带着哭腔。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喽。”
宋樱在床边立了几个数,没等到齐辞说话。她喜滋滋离开,回到罗汉榻,将两床鸳鸯喜被抱回床上,装作昨夜是与齐辞同眠。
她刚将罗汉榻收拾好,便传来一阵敲门声。
“世子夫人,该起了,早上得去请安。”
天蒙蒙亮,方嬷嬷便在屋外催促。
宋樱冲外面回道:“诶,就起。”
没过多久,方嬷嬷领着一众丫鬟进屋,服侍宋樱梳洗。宋樱也终于见到了她的陪嫁丫鬟。
宋樱想问报春昨夜被侯府人带去了何处,但伺候她梳妆的还有侯府的丫鬟,她便将疑问放回了肚子里。
透过镜子,宋樱瞧见几名丫鬟在床榻边伺候昏迷的齐辞。
她心里叹息一声,可惜了,不过才一月光阴,曾经风头正盛的齐小将军成了这副模样,连什么时候醒来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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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辞父亲永昌侯,也是名叱咤风云的人物,战功赫赫。大抵是怕功高震主,惹帝王猜忌,四年前他在儿子齐辞创建铁甲军在战场上声名大噪后,便将手上的兵权交了出去,从此鲜少过问朝政和战场之事。
永昌侯娶了先皇妹妹明嘉公主之女清河郡主。清河郡主被明嘉公主宠着长大,性子孤傲,自恃高贵,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做事雷厉风行,连永昌侯都要让她几分。
清河郡主不屑与他人分享丈夫,是以永昌侯没有妾室,齐辞便是两人唯一的儿子,除此之外,两人尚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
偌大的侯府,有些冷清。
冬日里的清晨常有白雾,厚重的白雾铺天盖地袭来,将整个侯府笼罩着,白茫茫的一片,显得越发冷清。
庭院外的打扫的婆子瞧见方嬷嬷领人来请安,忙放了手中的活,满脸喜气同宋樱问好。
方嬷嬷却厉声道:“赶紧些忙你的事情,大雾散去之前将庭院打扫干净,可别又怠慢了,惹了夫人不快。”
复而,方嬷嬷又转头对宋樱,同样严肃道:“世子夫人,想必夫人已经在堂厅等着,我们得赶紧进去,莫让夫人久等。”
宋樱点头,步子大了些。
出嫁前,她便听说侯夫人严苛,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如今未见其人,光听方嬷嬷那话,便已经能切实感到一股莫名的压力。
说来奇怪,方嬷嬷明是齐辞院里的人,可为何这庭院里的婆子都在惧怕她?
宋樱到堂厅时堂中已经站了一亭亭玉立的温婉姑娘,想必这就是齐辞的妹妹了。
清河郡主板着个脸,面相有些凶冷,反倒是永昌侯一脸慈祥,大有几分慈父的模样,这让宋樱有些紧张的情绪缓了些许。
出嫁前,母亲便同她讲,高门贵族的规矩多,叮嘱她收了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模样,在婆母面前端庄贤惠些。
但这着实难为宋樱了,她与端庄贤惠丝毫不沾边,如今瞧着婆母那冷淡的面容,心里莫名紧张。
早知道就不贪玩了,多学些规矩。
“爹,娘,请用茶。”
宋樱跪在二老座前请安,从嬷嬷伸来的托盘前端起茶杯。
但是那茶杯太烫,好似在用滚烫的沸水沏茶。
宋樱猝不及防,手指刚触碰到茶杯便被烫得下意识缩回。
可就是这一缩手,茶杯在茶托里被打翻。
宋樱傻眼,脑中一片空白。
清河郡主高居椅子上,居高临下看着宋樱,不悦叱责道:“在家没学过规矩吗?就算这茶杯再烫,敬茶时也得受着,这是最基本的。”
“大早上,又是在大喜的日子里,何必动怒。”永昌侯蹙眉,对妻子的苛责看不过去。他使了个眼色,让丫鬟重新沏茶。
嬷嬷很快又端了茶来。
这次茶杯温度正常,宋樱小心谨慎,稳稳端起茶杯,又稳稳将茶杯递到永安侯面前,“爹,请用茶。”
永昌侯笑着点头,端起茶轻呷一口,算是承认了这个儿媳。
轮到敬清河郡主茶时,宋樱越发小心,生怕又出错了,谨小慎微道:“娘,请用茶。”
清河郡主面色淡淡,从宋樱手中端了茶。她揭开茶盖,低头用茶盖拂去漂浮的茶叶,唇即将碰到茶壁时,又离了。
茶盖一盖,又将茶杯放回桌上,最终没喝那杯茶。
清河郡主没让宋樱起来,双手抱了手炉放在膝间,反而问道:“你是工部员外郎的女儿,想必你爹娘跟你寻过教书先生的,你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
宋樱抿唇,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该读的那些书,她是一本没印象。
高门贵爵选儿媳,自然是喜欢大家闺秀。
“大家闺秀”四字,再怎也论不到宋樱头上。
见她迟疑,清河郡主又道:“无事,如实告知便好。”
宋樱知晓令清河郡主满意的答案是什么,无非就是那让她看得头疼的学规矩的书,但她不愿为了讨好而撒谎,如实道:“家父任工部员外郎,是以家中关于修建的书籍较多,儿媳常看的也是这类书籍。娘若是问心得,儿媳倒是可详说一二。”
“不用了,”清河郡主打住,脸色越发难看,她垂眼看着跪在面前的宋樱,道:“行了起来吧,往后你还是唤我郡主吧。往后我挑些书籍送你,抽空看。”
宋樱抿唇,应了下来,缓缓起身,规规矩矩站到一边。
那些个书枯燥无味,她一看就犯头疼。
宋樱退去一旁,心道苏婉清那个乌鸦嘴,全被她说中了。
这婆母一点都不好相处。
堂厅中气氛有些凝重,永昌侯大抵也瞧了出来,对宋樱道:“今日就先这样,淮安那边还需你照顾,就先回去吧。”
原来齐辞小字淮安。
还挺好听的。
宋樱学着大家闺秀的模样,轻缓行礼告退。
“嫂嫂。”
宋樱刚离开堂厅,身后便出来一阵好听的声音。
声音悦耳,如潺潺清泉流过山涧,又似三月春风,柔柔的。
是齐韫。
齐韫是清河郡主手把手教出来的,是京城一众贵女里大家闺秀的典范。柳眉细长,面容柔美,气质端庄,一颦一笑都透着温婉娴静,让人见了好不舒服,忍不住想亲近。
齐韫脚步轻缓,面上带着柔和的笑,缓缓朝宋樱走来。她对一旁的方嬷嬷道:“冬日里冷,走不快,嬷嬷不妨先回院中。”
方嬷嬷低首点头,恭恭敬敬离开了。
宋樱下意识松懈了,她感觉方嬷嬷那冷着的脸,和清河郡主有几分相像。
回廊外白雾茫茫,湿寒的雾气裹着凛冽的风直直灌来,仿佛将人裹在冰窖里一样。
齐韫拢了拢披风,与宋樱走在回廊中,柔声道:“母亲严苛,要求极高,不单是针对嫂嫂。嫂嫂不必太过紧张,许是过段时间就好了。”
宋樱柔柔一笑,露出一深一浅的酒窝,右边嘴还有个小虎牙。
她自信又开朗,“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今日让郡主失望大抵是我与郡主期许的儿媳差得远,不过往后我会好好学规矩,争取让郡主少动怒。”
母亲是这样的人,齐韫清楚。
想要得到母亲的认同,难。
齐韫看眼满是信心的宋樱,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性,抿了抿唇,声音细缓,道:“嫂嫂刚来侯府,往后若有难处尽管来露落园寻我。”
水灵灵的眼睛透着束光,亮澄澄的有无限活力,似乎怎么都熄不灭。
齐韫真希望这束光能让她兄长快些振作起来。
宋樱点头,心道如此平易近人又温婉的齐韫,为什么母亲清河郡主严苛冷淡,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堂厅中,永昌侯就适才那事发表意见,“冲喜赐婚,是你让我去求的,如今这姑娘嫁来,你又一副不待见的模样。这门亲事终究是我们不厚道呀!”
清河郡主傲气道:“若非淮安昏迷不醒,就那工部员外郎的品阶,怎配与我们结亲?我娘是圣上皇姑,京城里那些贵女排着队待我挑选,要什么端庄贤惠的闺秀没有?宋樱要规矩没规矩,要学识没学识,你让我怎能看顺眼?”
“本就是为了冲喜救淮安醒来,我才松口让这么个地位不显的女子过门。如今人进来,儿子却没醒来。”
清河郡主越想越生气,莫要以为攀上侯府这高门,成了世子夫人便能山鸡变凤凰,她不会承认这个儿媳的。
永昌侯听她这些端架子的话听了十几年,头都快大了,他也担心儿子的安危,但再好的心态也架不住妻子这般不讲理,“这才一日不到,你莫急。”
宋樱才来请过一次安,怎就能瞧出有没有规矩?
挑刺也不能这样挑。
说着永昌侯从椅子上起身,似要离开,清河郡主问道:“你去哪?”
“后院练武。”
永昌侯顿下步子,回头看她一眼,道:“你有那瞎想的功夫,去抄抄佛经,心诚则灵。”
永昌侯离开后,清河郡主气哼哼轻哼一声,去了佛堂抄经书。
希望儿子身子好转,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可不能有事。
儿媳不顺眼,她就调教成顺眼的模样。
且说这边,宋樱刚进屋就打了个喷嚏,齐韫回头看她一眼。
宋樱将披风脱下给侍女,笑着说道:“屋中地龙暖和,一冷一热倒让人一下子不适应。鼻子痒痒的。”
方嬷嬷解释道:“这段时间冷,担心冻着世子,屋里的地龙烧得旺。”
齐韫瞧了眼床上一动不动的兄长,问道:“早上的药,喂了吗?”
“刚喂粥,算算时辰,这个点该喂药了。”方嬷嬷恭恭敬敬回了句,随后差丫鬟去厨房把药端来。
齐韫遣走屋中丫鬟,将那药递给宋樱。
宋樱摆手婉拒,“我不行的,我从未给昏迷之人喂过药。”
齐韫笑道:“嫂嫂和兄长是夫妻,往后兄长还得拜托嫂嫂照顾,嫂嫂快别推脱了。”
听上去,是这么个理。
宋樱就这么端了药,跟齐韫去了床边坐下,一小勺一小勺喂昏睡的齐辞喝药。
药是舀了不少,但因为齐辞昏迷着牙关紧闭,药流出来不少。
宋樱眉头轻蹙,一手拿药,一手拿手绢擦拭嘴角,恨不得再多生出一只手来。
齐韫立在床边,看着宋樱细致体贴的模样,不由弯了弯唇。
嫂嫂和兄长放在一块,还蛮般配的。
齐韫感慨道:“兄长气色好多了,前两日脸色煞白,白中还透着几分乌青。”
宋樱抿唇,握住勺子的手紧了紧,有意识地细细打量她名义上的“夫君”。
许是在白日,齐辞没她昨夜瞧着害怕。
脸虽白,但好在有丝血色。
剑眉浓黑,脸庞清瘦,是有些俊俏在身上。
冷着脸的模样,又有一丝凶。
宋樱两年前见过齐辞。
那次在演武场,一袭白袍的齐辞站在高台上,高贵矜冷,如他站的位置一样,让人遥不可及。男子手持长缨枪,自信地勾勾手指,等待挑战的将士们一个接一个上台,又一个个把挑战之人击得落花流水,惨败而归。
红缨枪的穗子随风飘扬,满是他的自信和骄傲。
可惜宋樱离得极远,对齐辞的容貌很模糊,挺背傲立,是人群中最耀眼的男子,她那时就觉得齐辞这人很厉害,了不起嘞。
他的一招一式干净利落,自信张扬,如他这个人一样。
可惜了,如今只能躺在病榻上。
宋樱将最后一勺药喂到齐辞口中,“希望世子早日醒来。”
齐韫眼睛落到宋樱身上,道:“醒来只是第一步,兄长的心病才是难治的。”
直到见到宋樱,她才觉得兄长的心病或许能被宋樱治好。
宋樱不解,“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一直昏迷着的齐辞,手指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