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俩离开帕拉丁山的富人区,踏上灰石板路,不远处就是罗马广场。
动/乱于不久前平定,古老的共和国即将迎来新生。
凯撒乐于向世人展现仁慈的美德,将大多数来自贵族派的政敌赦免,下令重新立起苏拉和庞培的雕像。
广场上聚集了无数市民,传令官身穿托加袍,展开莎草纸卷轴,向人群发布最新通告。
经元老院决议通过,尤利乌斯·凯撒正式当选为独/裁官,任期十年。
凯旋式将于三日后举行,庆祝罗马军团在高卢、埃及、阿菲利加和本都王国取得的胜利。
律师们手握芦管笔,对经过的大理石柱的姐弟俩拼命自荐。乞丐们肤色各异,须发凌乱,见二人服饰不俗,如同蜂蝶发现花蜜,纷纷凑了上来,被两个奴隶护卫用肩膀挡住了。
盖乌斯从钱袋里掏出十几枚塞斯特斯抛向乞讨者,引来一阵骚乱,利维娅立刻拉着弟弟绕开嘈杂的人群。
“小心!”一个男人正在冲洗左侧台阶的青铜雕像,水花溅起,沾湿了女孩深蓝的裙角。
“没长眼睛吗?有人经过还泼什么水?”弟弟回头冲始作俑者嚷了一句。
“他们这是在打扫广场,准备凯旋式。”利维娅将裙子提起,抬腿跨过了地上的水洼。
“朱庇特神啊,我从小到大还没看过那种大场面呢!”
“或许,你未来将不止作为观赏者。”
“什么意思?”
“有朝一日,你若成为元老或军官,就可以参加凯旋式。”女孩解释道。
“我亲爱的姐姐啊,你就别打趣了,这两种身份显然都与我无缘!”
盖乌斯皱起眉头,捂住心口,格外出众的样貌引来了妇女们的侧目。
“那你可以试着祈祷,将来能坐在高台上,作为执政官的家属观摩仪式。”
“我可不想跟凯撒结婚,我不喜欢男人,而且......他睡了很多国王和女王!”弟弟很纯情。
“你脑子里在想什么?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把时间浪费在你这种不学无术的小孩子身上?”利维娅的讽刺毫不留情。
“塞尔维利亚姑姑才是凯撒最爱的情妇,”盖乌斯附在姐姐耳边嚼起了舌根,“很多人都说,她生的布鲁图斯其实是凯撒的儿子。”
关系有点复杂,塞尔维利亚比德鲁苏斯大十岁,她的母亲是德鲁苏斯养父的亲姐姐。
大名鼎鼎的小加图是塞尔维利亚同母异父的弟弟。德鲁苏斯的养父抚养了姐弟俩,他们与德鲁苏斯是在同一个院落里长大的表亲。
小加图为人清正诚实,极力反对君主制,将维护共和当作毕生使命,是凯撒最顽固的敌人,在内战中投奔了庞培。
“噢,你有没有听说过,很多年前元老院开会,凯撒收到了塞尔维利亚的情书。”女孩心中的八卦之火被点燃了,一时间难以熄灭。
“然后呢?”弟弟追问。
“加图认为对方手中是写有阴谋的信,逼迫他当众朗读。”
“我知道了!结果却发现是他姐姐写给政敌的情书!真是灾难般的尴尬场面!我要是加图,直接死在原地算了。”弟弟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要笑话他,那时候所有人都在贿选,父亲当然也不例外,只有加图坚持不作弊,最终落选,”利维娅觉得有点感伤,“元老院大概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样高贵的坚守了。”
“加图表叔回罗马了吗?”盖乌斯问道。
“不知道,母亲最近没有提起过他。”
二人聊着天,穿过一条窄街,街边都是两层楼以上的房子,挡住了阳光。
身侧传来吆喝声,这么狭窄的巷子竟也有人摆起了地摊。商人们也不嫌挤,拉着牛车经过,留下一地稀烂粪便,臭气熏天。
盖乌斯脚滑差点踩上去,生气地抱怨道:“什么时候才能管管这种乱象!就不能限制车辆晚上才能进城吗?”
“你可以给父亲提意见,元老们说不定能商议着拟出限行法令。”利维娅捂住鼻子,提起裙摆继续向前行进。
“算了,他肯定不当回事。”弟弟“哼”了一声。
不远处就是集市,几个妇女头顶扁平的篮筐向他们走来,筐里堆满了鹰嘴豆。
“我想去集市看看有什么吃的。”男孩提议道。
“你不准备为宴会留肚子?”
“那我去瞧瞧有什么新鲜玩意,不买吃的了。”他摘下胸前的圆形护身符,将皮绳缠在食指左右乱甩。
行人络绎不绝,打扮各异,说着不同的语言,从利维娅身旁经过。
“你看,这上面画的是什么?”盖乌斯突然停住了脚步,细细端详起左侧的砂浆墙。
墙上绘有新鲜的涂鸦,颜料尚未干涸,像是刚涂上去没多久。
一个身穿托加袍的老人手握匕首,腹破肠流,躺倒在血泊中,旁边还用鲜红颜料写了三行字。
“马库斯·博尔基乌斯·加图·乌迪森西斯,”利维娅读道,“共和国最后一位英雄。”
“打倒暴君凯撒。”
“画的是加图?发生了什么事?”弟弟对加图没什么感情,只是对他的结局怀有好奇。
“我也不知道。”其实她已经猜出,凯撒胜利后,加图选择了自尽,一时间说不出心中的滋味。
“我们走吧。”她说。
来到市场,盖乌斯在希腊商人的摊位前挑挑拣拣,最终看中一只黑色的阿提卡陶瓶,上面绘有一个男人和一头牛。
“这是什么?”他问摊主。
“宙斯追求伊娥,为了不被赫拉发现,将其变成一头母牛。”
“呵,别买,”利维娅想起身为流星女神时的过往,在弟弟耳边冷笑了一声,“臭男人真够不要脸的。”
假如能找到办法恢复神躯,她一定要提前转移可怜的姑娘,不让宙斯祸害对方。
“我的朱庇特啊,您可小声点吧!”男孩连忙作势要捂住姐姐的嘴,不让她说出渎神言论。
“你的朱庇特?下次换个叫法,多喊喊阿波罗和狄安娜。”
“好好好,我们再逛逛其他摊位吧。”
盖乌斯又看中一只精美的玻璃瓶,吹制时大概运用了最新的技术,里层为赤红,外层白玻璃上绘有一位长着翅膀的女人。
“这是谁?”他问摊主。
“伊西斯女神。”利维娅接话道。
“没错,没错!这是产自埃及的玻璃!”
摊主不知道是哪里人,蓬松的黑胡子遮住他大半张脸,皮肤粗糙无比,像是经历过很多年的风吹日晒。
“埃及现在是女王在统治?”弟弟问。
“罗马人帮克利奥帕特拉赢取了王位,她祖先来自希腊。”女孩答道。
“这瓶子多少钱?我买了。”
“九百塞斯特斯。”摊主伸出双手比出数字。
“这么多?我只带了七百塞斯特斯唉,算了。”弟弟叹了口气。
“七百也可以。”
“答应这么爽快,你刚刚是在坑我?”弟弟发现不对劲。
“六百塞斯特斯,”利维娅突然出声,“最多六百。”
“六百?太少——”
“对于偷东西的人来说,白得六百塞斯特斯总比被抓走好。”女孩的眸光似玻璃碎片般锋利,扫过对方指腹和虎口处的老茧。
“逃兵?逃奴?逃兵兼逃奴?”她压低声音问对方。
“六百塞斯特斯,您给一百五十第纳尔也一样。”男人立刻妥协了。
“抱歉,现在我反悔了,三百塞斯特斯,不能再多了。”
“尊贵的小姐啊,”摊主朝利维娅做出投降的姿势,“实话跟您说吧,我来自庞培的军团。”
“上头发不下来军饷,我就趁军队哗变时偷跑回家。”
“后来父亲重病,我变卖田产还欠了六百塞斯特斯,又被追债团抓走,被迫为奴,世上还有比我更倒霉的家伙吗?”他嘴角抽了两下,双手摊开。
“父亲病得快死了,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利维娅始终观察着对方的表情,不放过一丝变化。
“算了,我给你七百塞斯特斯,还清欠款之后回家照顾父亲吧。”弟弟下了决定。
七百塞斯特斯对于他们只是两道菜的花费,对于穷苦的人来说却能挽救一条性命。
盖乌斯没有犹豫,命护卫将钱袋递给对方。
“但是偷的东西得还回去。”
弟弟很喜欢这只花瓶,最后一次将其举起。阳光透过玻璃折射出奇幻的色彩,形状宛如一颗晶莹剔透的心。
“您真是好人,我会永远记住您的恩情。”男人深深望了一眼盖乌斯,记住了男孩的样貌。
“我觉得,他的话半真半假。我并不相信他家里有重病的父亲,”利维娅对弟弟说,“你真的决定要把钱给他吗?”
“这点钱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盖乌斯一副没心没肺的冤大头模样,“总比花钱买吃的,吞进肚子里变成大便要好。”
“李希努斯,你这杂种!”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喝骂,五个身形魁梧的大汉围了过来。
护卫挡在姐弟俩身前。
“他们是谁?”弟弟问男人。
“应该是城里的帮派,干一些贩卖奴隶的勾当,帮人/追/债、放贷。”利维娅解释道。
“你跑不了了!”五人中的四人扬起棍棒,朝李希努斯扑来。
“住手!”弟弟高声喊道,“我是盖乌斯·利维乌斯·德鲁苏斯,我帮他还清债务!”
“利维?”帮派的老大扭头,他长了双鱼一样的眼睛,脸皮犹如干裂的面饼。
“我叫卡利,和您父亲合作过......直到现在,我们的关系依旧很好,”他抬起手臂,令手下看住李希努斯,先不要发动攻击,“您能帮他还多少钱?”
和德鲁苏斯合作过?利维娅立刻抓住了这个细节。
“我有七百塞斯特斯。”弟弟答道。
“七百?”卡利从牙缝间挤出笑声,像是猫头鹰被抓住翅膀的哀啼,“您可知道,我卖了他,可以为你父亲赚多少钱?”
“两万四千塞斯特斯!”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男孩面前晃了几下。
“嚯,我可真值钱!”李希努斯插话道。
“您还没有成年吧,您父亲会允许您这样做吗?卖掉这个奴隶能赚两万四千塞斯特斯,他很久之前买回家的一个漂亮女奴也只值两万。”
“漂亮女奴?”李希努斯立刻挺直了背。
利维娅起了兴致,看来德鲁苏斯和李希努斯二人都藏着什么秘密。
“他欠了你多少钱?”弟弟问卡利。
“六百塞斯特斯,算上一年利息,现在是一千。”
“这点钱我出得起,我让护卫回家拿一趟钱。”
“不不不,亲爱的孩子,”卡利对盖乌斯依旧保持着礼貌,“李希努斯还不起债,按照法律就已经是奴隶身份了。想要帮他,不仅要还清欠款,还得花钱在我这里买他才行。”
“反正都是我们家的钱,你把他送我不也一样?”
“您父亲不缺奴隶,而且他是位极其珍惜钱财的人。没有经过他的允许,我实在不敢擅自做决定。”
“况且,李希努斯还偷了我的东西,我得砍掉他一只手。”他补充道。
“你们放高利贷?”利维娅突然问道。
“你父亲可是我们的保护人,小姑娘不该管长辈的事,”帮派头目对她的态度很差,“你弟弟就算卖了你身上全部的衣服,也买不起一个奴隶!”
女孩眼中有寒冰凝结:“你冒犯的是克劳狄乌斯和利维。”
“我并没有冒犯克劳狄乌斯和利维,我很尊重你的父亲和弟弟。”卡利耸肩叹气。
“我明白了,我记住了,”现在的自己不过是父权的附属品而已,“你说得很对。”
利维娅露出了得体的微笑。
卡利不再与姐弟俩说话,从皮鞘中抽出匕首:“你们赶紧动手,抓住他,割掉他的手!”
这把匕首来自埃及,刀把上的伊西斯女神浮雕原材料是白色贝壳,眼睛部位镶嵌着两颗剔透的蓝宝石,是某位破产商人的传家宝。
他跟很多人都炫耀过这把宝器。
帮派成员向逃奴扑去,李希努斯块头很大,动作却轻巧无比,宛如一只穿行在竖线间的梭子。
“你们去帮他!”盖乌斯对护卫下令。
“这......小主人,我们是您父亲的奴隶,只负责保护您。”
“可我是他的继承人——”
“说实话,假如能摸清他底细,作为一个毫无势力的人,我真的很想买下他,”利维娅打断了弟弟的话,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可你若和父亲的朋友作对,传到父亲耳朵里,受罚的将是两个无辜的护卫。他们将为你的任性付出代价。”
“可我见死不救,良心上过不去,想把这七百塞斯特斯交给他......”盖乌斯回头望了一眼仍在战斗的李希努斯。
男人仍在搏斗,黑色胡须上沾满了脏污,后背和手臂被匕首划出很多道伤口。血液滴在地面上,宛如鲜红之花绽放。
“那你放在旁边吧。时候不早了,晚上还有宴会,我们得赶紧回家做准备。”女孩对护卫使了眼色,让他们一左一右把她那傻弟弟架走了。
............
姐弟俩并不知道,在他们走后,有一人蹲下身子将钱袋捡了起来。
李希努斯打倒了三个大汉,被另外两个按在地上。他受的是普通皮肉伤,并不算严重,可身上力气已全然耗尽。
卡利用匕首抵住他的脖子,突然又舍不得割他手了——毕竟四肢健全的奴隶价格可以出得更高。
“这个奴隶怎么卖?”这是一道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声音,宛如珍珠滑过丝绸般的无风海面,留下一道向内凹陷的淡淡弧线。
珍珠天生不需要打磨,自有一种独特的莹润光辉,炫目动人。
看来刚刚的打斗引来了识货的人,卡利准备坐地起价。
“四万塞斯特斯。”男人抬头看到对方的样貌,愣了好几秒,眼睛都移不开了,心中居然莫名其妙升起奇异的负罪感。
待负罪感散尽,一种源于本能的欲念苏醒了——少年的发丝比世界上任何一块金币还要耀眼,若能将他当作奴隶亵玩,自己宁愿第二日赴死。
这位帮派老大毕竟在道上混了二十多年,什么事都干过,立刻恢复了理智。他很快意识到对方只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便在脑子里酝酿起吓唬人的手段,准备趁机敲诈一笔。
“李希努斯是外国人吗?”没等他开口,对方这样问道。
“当然不是。”卡利回答。
“这是别人赠予他的七百塞斯特斯。”年轻人朝恶棍伸出手,利维家小男孩放地上的钱袋静静躺在他掌心。
“太天真了,孩子,”卡利体内邪恶的欲念疯狂叫嚣了起来,“他光是本金就已经欠六百了,连利息一起是一千,你想买他还要再加上四万。”
“高利贷违反了新法令。按照规定,本国人连本金加利息只需要还六百七十二塞斯特斯,”少年语气温和,声音极为悦耳,“这里的七百塞斯特斯是他的财产,足够还清贷款。既然能还清欠下的债,他就不是奴隶。”
“这顺序根本不对!他是今天才获得的钱。他先是奴隶,所以需要付给我赎金加本金加利息!放高利贷那又怎样?我有不少朋友。”卡利死死盯着对方的蓝眸。
“你最大的靠山德鲁苏斯邀请了尤利乌斯·凯撒参加今日的晚宴。当然,我也在宾客之列。”
“独/裁官凯撒正在重建罗马的秩序,”少年的眼眸犹如无风的海面,平静到没有半点情绪,“上任之初,若有机会向全体公民展示触犯新法令的后果,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你觉得,你那些朋友会救你吗?”
“不......”
“那我可以带走吗他?这里是七百塞斯特斯,比起法律规定的六百七十二,你还多赚了二十八。”
帮派老大踢到铁板了,只好压下不甘,将匕首收进绑在腰间的皮鞘,接过递来的钱袋,命令手下放开李希努斯。
男人莫名其妙迎来了释放,似乎很得意,走到卡利身前,朝他的脸吐了口痰,在对方擦眼睛的同时比了个中指。
卡利顾忌少年的身份不敢放肆,深深看了二人一眼,带领手下转身离开了。
“小主人,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李希努斯快步跟上了男孩。
“你不是奴隶,我本意也不是买下你,只是随手帮了个小忙,不要求报答。你当然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做自己未完成的事情。”
“可我用口水狠狠得罪了帮派首领,他们一定会找机会报复。我已走投无路,只能向您寻求保护。”
“太冲动了,”年轻的主人看上去踌躇不定,行为很符合他的年龄,“我为何要保护这样的鲁莽之人?”
闻言,李希努斯咧开了嘴,将手背在身后,狼一般的碧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再次伸手之时,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名贵的匕首,刀把上是伊西斯女神的贝壳浮雕,一对蓝宝石镶嵌在眼睛处。
是卡利的宝刃。
“这件兵器你自己保管吧,别被人发现了,”少年既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只是做出了一副关心的样子,“我会尽我所能给予庇护和报酬。现在,请你去喷泉那里取水清洗一下伤口。”
作者有话要说:竖中指古罗马的时候就已经代表侮辱人了
4塞斯特斯大概等于1第纳尔,1塞斯特斯价值大概是0.08克黄金
为了方便,货币我大部分情况用塞斯特斯当单位,虽然可能出门带不了那么多币。
当时罗马贫富差距极大,一条面包20塞斯特斯,士兵年俸480塞斯特斯。
前三巨头,首富克拉苏(小说里早挂了)的地产总值至少两亿塞斯特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