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之下皆蝼蚁,你我虽不是仙人,这些人在你我眼中,比之蝼蚁如何?”孙御史掷地有声,藏在往日谦卑后的高傲显露无疑。
昔日的同僚闻言,顿时不寒而栗,后退的朝臣不留意踩到同僚的衣摆,两人一同往后摔去,乌压压倒五六个人,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们不是神仙,是弑君的妖人!”
不知人群中谁喊出这话,为护驾而涌入的披坚指锐的侍卫又朝两人攻来,却强横的力量再次震开,以沈梅君和孙御史为中心,仿佛存在无形的屏障将其他人阻隔在外。
而说话那人被无形之手擒住脖子,狠狠摔了出去,晕倒在地。
沈梅君散去手中灵剑,托起瘫倒在她脚边的紫衣官员,她笑吟吟地说:“你们再不走,可就真的要给他殉葬了。”说完便对着龙椅上的尸体扬起下巴。
王侯将相、宦官侍卫,偌大的朝堂顷刻间空无一人。
“听说魔修有取凡人性命而不受业报的法门,梅仙子心软,饶了这些凡人的性命。”孙御史鬓发白霜,一步步走上主位,他将皇帝的尸体拂开,翘腿坐在龙椅上,“听说梅仙子化神期的时候将一座城的人杀得干干净净,里面的修士、凡人没留一个活口,仙子与药仙教所为有何差别?”
沈梅君靠着赤红的柱子:“原来你们以为我和你们是一路人。”
孙御史点头:“苏群玉和仙子都是一种人。“
沈梅君眸色一暗,她轻声问:“是吗?”
孙御史在人间待了太久,习惯现在的身份和身体,下意识捋自己的长胡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修仙界本就是这样。”
沈梅君不置可否:“天音坐拥一洲腹地,要我跟着你们藏头露尾。”到最后全然不掩饰嘲笑的语气。
孙御史摆出筹码:“教中亦有仙人坐镇。”
“顶流仙门皆有仙人,非天、地、人三劫不出,你教中仙人沾染俗世之争,以仙人之姿与蝼蚁争辉,不觉可笑。”她嗤笑,“人入山为仙,你我都不是刚开始修仙的小崽子,还要再论道《炼气基础论》?”
孙御史只在画影图上见过沈梅君,遥仙洲天音宗大名鼎鼎的梅仙子。
仙洲风云人物志每十年更新,让世间修士大开眼界,无一不想拜入仙门魔道。
沈梅君,合体期,天音宗亲传弟子排行第三,其师不详……千年内公开的各秘境、比试夺魁的记录让人望而生畏……青帝传承,神器赤木繁花之主;雪女传承,寒山剑歌,冰封万里;遥仙天音,魔道传承,不详。
“我是个散修。”孙御史淡淡道。
“那是各地书斋的免费读物,却记录上古仙人的道论,大道至简,衍化至繁。”沈梅君补充,“在天外岛的补天石上还能看到原文。“
“这书是给刚炼气的小孩子读的。”孙御史的语速快了些,他千年前得一位寿元将近的修士指点,踏上修仙之路,后来一步步到筑基,各城书斋免费的炼气法门有什么好看。
他也没有去过天外岛,只知道天外岛的补天石在娲神陨落后就成了块凡石,但天外岛的修士万年来一直用阵法维护这块石头的原貌。
散修私底下都说补天石是神器,天外岛的宗门修士为了独占才传出凡石的谣言。
他的兄弟说要去天外岛看看神器,去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他,估计早被天外岛的人杀了,仙门、魔道都是一路货色。
沈梅君可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只说:“你也是个化神修士,去二流宗门也能当个长老供奉,怎么就进了药仙教,在此蹉跎岁月,侍奉一个无能君主。”
孙御史沉默不语:“你想劝我加入宗门?”
沈梅君如他之前一般鼓掌,连节奏都是一样。
“仙人之下皆蝼蚁,你我虽是修士,在仙人眼里,比之蝼蚁又如何?”
孙御史坐在龙椅上,暗色的眸子像野兽一样盯着沈梅君:“梅仙子,是你选择生路或者死路。”
沈梅君摊手:“你觉得呢?”
“我早说过招纳普通宗门的修士还行,魔门四宗的亲传弟子,他们非要不自量力。”孙御史冷冷地笑。
话刚说出口,以他为中心,整个皇宫华光四溢,手中的玄色石剑成为启动阵法的钥匙。
风云变色,乌沉沉的云压在庄严巍峨的皇宫上空。
“天罚!老天开眼了,皇帝德行有亏,老天开眼!”
“狗皇帝遭报应了哈哈哈!”
以皇宫为中心,阵纹迅速往外扩张。
看着愈演愈大的阵法,沈梅君闪身出去,她现在的神魂化身施展不了威力强大的血咒术法,只能——
只见沈梅君双手触地,红色的火焰像地府业火一般触之则燃,凡人的尖叫声环绕在沈梅君耳边。
业火将大地上阵图烧了一个窟窿,但其他地方的人仿佛被地上的长出的东西抓住了腿,整个身体从脚往上,迅速枯萎下来,成为干枯的皮囊,被席卷向皇城中心的狂风吹成灰烬,风里裹挟无尽的不甘和怨恨。
沈梅君手握冰剑,冰剑化成水,顺着她的指尖滴落。
她站在熊熊火焰里,黑色的烟将整个天空覆盖,整个皇城,整个京都,在此刻,除了被也业火包围的几百人,全部成为风中的灰烬。
沈梅君双唇微张,手上的水一滴滴落在地上。
她的瞳孔猛然一缩。
哭喊声,哀嚎声不停地钻进她的耳朵,一双手抓住她的腿:“求求你放过我!”抓住沈梅君的宫女有张漂亮的鹅蛋脸,脸上涕泗横流,眼睛里的恐惧呼之欲出。
她很年轻,不是修士神莹内敛的年轻,她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受到她的指引,业火环绕的人们好像突然反应过来。
“放过我们!”
“求求仙子慈悲,放我们离开!”
沈梅君看着朝她爬来的人,这些人的张开手,要将她抓入黑暗。
她缓缓闭上眼。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再次睁开。
深绿色的酒旗在熟悉的气味里面飘摇,酒旗有些旧,尾稍还有深色污渍,沈梅君盯着上面的“不夜侯”三字。
不夜侯是涂越城的一种酒,美酒入腹,人不眠,是为不夜。
万年古城涂越在四百年被魔道修士夷为平地,这座城只能成为史书中的留影。
云渺有城,名曰涂越,美酒美人,候君不夜。
沈梅君嘴角挂着笑,一步步走进酒铺,所有视若无睹的人在她开始说话时变得灵动起来。
“来一坛埋了九年的不夜侯。”沈梅君坐在摇摇晃晃的长凳上,白色的裙摆沾染地上泥泞,埋进地里的木头柱子泡水后有股腐朽的味道。
这里似乎刚下过一场雨,涂越城的城主是位元婴修士,同时是个三流门派的宗主,从不管天象之事,沈梅君记得用他自己的剑刺入他的气海,男人瘫倒在女人的白花花肢体里,这些女人也嚷着,不要杀我。
“好嘞,客官一块灵石。”沈梅君扔给他一块变化出来的灵石,这里是幻境,酒铺的人都辨不出灵石真假,老板呲着牙搓了搓灵石的棱角,装进自己兜里,守在炉灶前继续温酒。
涂越城不如遥仙城寸土寸金,温酒的手艺简陋而老道。
沈梅君撕开酒封,正要倒酒,一双手夺过她的酒坛。
“你又偷偷喝酒不喊我,这坛酒归我了,你自己再买一坛。”
沈梅君看着来人狭长的凤眼,耳垂上挂着紫玉坠子,脸似乎因为刚喝下一口烈酒变得绯红。
“哇,这是什么酒,这么怪!”青年将酒坛摔在桌上,拍了拍自己发热的脸,他一屁股坐在沈梅君对面,险些把凳子坐断。
“老板,再来一坛酒。”沈梅君扬声高喊,同时将一块灵石扔到酒铺老板面前,老板满脸欣喜地给沈梅君再抱来一坛不夜候。
沈梅君看着青年,单手撕开酒封,仰起头,温热的酒水灌进她的喉咙,喉咙滚动,青年盯着她泛红的脖子,眼睛一动不动。
火辣辣的灌进胃里。
“再来一坛。”沈梅君继续喊,又扔了几块灵石。
“再来。”
青年看着奇怪举动的沈梅君,他似乎清醒了几分,两人的手突然抓在同一坛酒上,沈梅君歪着头:“想喝?自己买。”
“你觉不觉你今天很奇怪?”青年明知故问。
“松手。”
“好好好,我松手,你要是心里不痛快跟我说呀,云渺洲的酒能不喝就不喝,里面兑东西了。”
酒铺老板听他诋毁自己酒:“我兑什么了?我们涂越城的不夜侯远近闻名!大家来评评理,这个外地来的说我的酒兑东西!”
路过的人都被他喊过来,聒噪的指责声,叫嚷着让他们赔钱,他们对着沈梅君两人指指点点,看着一张张早死去的面孔,她以为自己不记得了,原来记忆深处从未忘过。
沈梅君抓起未喝完的酒,将酒水泼向这些“故人”。
酒水在半空四散,化作锐利的冰凌,穿过他们的身躯,酒铺老板低头看着胸腔的血窟窿,像烂泥瘫倒在地,人群在一瞬间倒下。
沈梅君阖上眼。
血腥的场面一转,夜色茫茫,天上的圆月挂在檐角。
两人仍对坐在凳上,隔着张四角桌。
沈梅君看着他,浅色的眸外血丝密布:“原来我所想的你是这个模样……你什么时候开始的想我死的?苏群玉。”
“我怎么会想杀你,梅君你是不是进了什么幻阵?”
“离魂归煙阵,我曾杀死的人会重现在此阵里,幻阵、困阵、杀阵三者兼顾的阵法。”
沈梅君瞧了眼青年熟悉的脸,眉头紧锁,他正思索着,亦如自己曾经与苏群玉讲道说法时的认真模样,她继续说下去。
“此阵前身的离魂阵是上古招魂阵术,祈望死者与生者再见,后因人族得悟修行法门,争端不休,便有人将招魂阵改作其他,因而衍生的阵法诸多。”
“此阵盗九幽黄泉水为引,祭以活人性命,用于祭阵的人越多、魂魄越多越强阵法效果越好,入阵者杀过的人越多,此阵威力越强。”
“若入阵者此生未伤一人,只会困于阵内见生离死别;若是懵懂孩童,此阵便是形同虚设的桃花源,幻梦罢了。”
“而满手血腥之人,哈哈……”沈梅君低笑,仰头再灌下一口不夜侯,“便再现昔日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