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恶意

李去疾发觉自己是越发瞧不明白身旁的这位姑娘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都瞧不明白。

宗逸新摇了摇头,转而低声对身旁的师妹道:“此女危险,你立刻赶回山庄,不必顾我。”言罢,闭目正色,念起了诀,背上的飞剑到了手中。

阮彤自知晓白百柏就藏在那串石链中后,便魂不守舍,心中百思千转,此刻只是轻点头,也未御剑离去,宗逸新觉察师妹有异,但大敌当前,怠慢不得。

宗逸新手中所持之剑名为“藏龙”,是历任降龙山庄庄主的佩剑。

这回临行前,师父将此剑给了他,明面上是让他拿去防身,言下之意却再明了不过,若他能追回降境刀和恶龙,立下大功,那么他的师父便可顺理成章地向天下人宣布,他宗逸新便是降龙山庄的继承人,同时也是师尊的乘龙快婿。

他原以为此事会无比顺利,可如今看来,事情却变得有些棘手,因为他面前站着一个神秘莫测的无理女子。

这也让他想到了一句老话“丑人多作怪”。

真的很丑的阿丑,看着宗逸新手中的藏龙,并未取下素剑。

李去疾知书中事,但不知世间事,所以他不知道素剑如今的主人是谁,可宗逸新却知道,一旦素剑在手,她的身份必将暴露无疑。

虽然如此一来,大可避免无趣的打斗,但阿丑仍不愿意这么做,因为她还有一些事没有想通。

藏龙剑刺出,素剑却未出,没有武器的阿丑难道当真有法子能挡在藏龙剑吗?

眼看剑要到阿丑的面门,就在这时,另一把剑迅如飞凤,挡住了藏龙剑的攻势。

那不是素剑,而是隐凤剑。

藏龙隐凤乃是一对夫妻剑,藏龙剑的主人是降龙山庄庄主,隐凤剑的主人自然是庄主夫人。

临行前,赠剑的不仅仅是庄主,还有庄主夫人,庄主夫人将隐凤剑给了一个该给之人。

一个在世人眼中,和宗逸新最为般配的人。

宗逸新收剑,回首看向手握隐凤剑的阮彤,斥道:“师妹,你这是何意?”

阮彤脸色难看至极,眼中隐有泪花,请求道:“师兄,这回爹爹派你我下山,说到底也是为了追回降境刀,如今刀已到手,我们这便回山庄吧。”

宗逸新道:“刀虽到手,恶龙却尚留在人世间,岂能放任不管?”

“你不是说,白师弟他已行了强落鳞之术,再过两日,便会成为一条废龙,一条废龙又岂能兴风作浪呢?我们回去吧,就同爹爹说,他逃了,且已失了作恶之能。”说着,阮彤的泪已盈了出来。

“你是让我放过他?”

“师兄,求求你饶他一命。”

宗逸新虽钟爱小师妹,但听到这话,不由厉声道:“师妹,降龙山庄的人岂能姑息恶龙!”

阮彤是庄主的小女儿,从小受尽庄中众人宠爱,今日忽然被一向温柔的师兄斥责,也不住拔高了声调,道:“你一口一个恶龙,可你好生想想,白师弟入门之后,可曾伤过庄中一人一物?那日的论剑大会上,爹爹说,你慧眼过人,早识出了白师弟真身,方才下杀手。可师兄,你那日当真是早已识破白师弟的真身了吗?你又可曾想过,若白师弟当真是人而非龙,那他岂非就真命丧你剑下了?”

宗逸新听后脸色顿白。

这几日,他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论剑大会上的事,只因越想,他心上的刻痕便越深。

宗逸新是世家公子,可却未选朝堂学院修行之路,反在九岁那年就去了江湖山庄修行,那年,阮彤才五岁。

两人一道长大,一道修行,最是熟悉不过。他这个当师兄的又怎会瞧不破师妹的心思,自那位年轻俊美且修行高强的白姓师弟入了山庄后,师妹同他这个师兄相处的时间便慢慢变少了。

初时,他面上也不大在意,只管拿出师兄风范。可每当他瞧见师妹和白师弟相谈甚欢时,心中便受不得控制了,先只是觉痛苦伤悲,一向不喝酒的他竟然都借酒消愁起来。

师妹若当真移情别恋又该如何,莫非将来还真会冒出位魔族大小姐死心塌地爱上他吗?

渐渐地,宗逸新心中的伤悲愁苦嫉妒全数化为了深深的恶意,直到论剑大会那日。

原本那日,按抽签的结果,和白师弟比试的是另一位师弟,可宗逸新却暗中将抽签的结果更改,改为他与白师弟比试。

一开始,他只是想在论剑大会上挫挫白师弟的威风,好让师妹瞧瞧,她口中那位修行高强的师弟也不过如此。可真交起手来,这段时日的种种伤悲、嫉妒、恶意尽数涌上了心头。

一时魔障,便向白师弟下了又恨又毒的杀招。

这一招若是落在人身上,定是当场毙命,可不曾料到白师弟不是人,而是龙,这一杀招,竟活生生地把他打回了原形。

事后,师父为了回护自己,还向众人称,是他早已看破恶龙本面目,才会向同门行出如此狠辣招式。

可宗逸新自己心里头明明白白,下杀手那日,自己根本就不知晓白百柏是龙,

他也不只一次问过自己,如若白师弟不是龙,那他岂不真因一时妒意而杀害了一位同门师弟?到了那时,就算苟活于世,前途定也尽数毁去。

最重要的是,他自幼以正道自居,又怎可原谅一个屠戮同门的自己?

不对!白师弟根本就不是师弟,而是一条为了盗取山庄至宝的恶龙。

杀一条龙,他宗逸新没有一丝错处。

想到此,宗逸新脸上恢复血色,对阮彤道:“师妹糊涂,他未伤人不假,可他盗走了山庄至宝却是事实。莫说他是龙了,哪怕他是个人,也不能逍遥法外。”

阮彤拭去脸上的泪,见师兄方才脸白如纸,神色恍然,便知自己所猜不错,心中怅恨,又道:“白师弟盗宝不假,可他一月前也救过我的命。有一回我二人在山崖上修行,一时未留神,御剑不及,险些落下山崖,幸在白师弟拉住了我。若无白师弟,我早已跌落崖底,粉身碎骨了。”

宗逸新大惊道:“竟有此事?”

阮彤又问道:“师兄你定以为我护着白师弟,是因我对他有情?”

宗逸新不愿答,更不敢答。

藏龙是死罪,和龙相爱,更是三族大忌,又岂是“死罪”二字能言之?

如果宗逸新点头,那便言明在他眼中,师妹已公然背离人族,与三族为敌。

阮彤道:“我承认,我是对白师弟动过小儿女心思,但这又如何?我自幼生在山庄,长在山庄,三四岁就能将龙族的恶行桩桩件件说出来。人龙不两立的道理,更是铭记于心。我岂会真因一时情思,将近二十年所信奉的东西抛之脑后,犯下滔天大错,祸及山庄上下呢?”

宗逸新又道:“师妹既然明白这个道理,那为何还……”

阮彤打断道:“师兄,我且问你,你家境殷实,本可走朝堂修行之路,为何当年会选择到江湖修行?”

“这自是因朝堂浑浊、条框太多,哪及得上江湖潇洒?”

“朝堂条框太多,只因朝堂之上,万事讲法。江湖潇洒,只因行走江湖是讲一个‘义’字。白师弟救过我的命,如若讲法,他罪无可赦,可如若论义,救命恩人当前,我又怎能见死不救呢?”阮彤目光坚定,泪痕纵横。

李去疾一直默默地听着这对师兄妹的对话,一时也分不清谁对谁错,心想:这师兄欲追回盗宝的白龙,自然是对,可这师妹护着自己的救命恩人,知恩图报,又怎能说错?就好比方才之事,白龙欲杀阿丑,血债血偿,不能算毫无道理。可我为了报阿丑的救命之恩,阻了白龙,到了白龙眼中,自然是成了罪人恶人。可我报恩救人,难道是错吗?况且人龙自古不两立。”

李去疾只觉越搅越乱,喃喃道:“这世上事果真比书中事复杂不少。”

这话落在了阿丑的耳中,惹得她不禁低声叱骂了一句“呆子”。

宗逸新被阮彤说动,在他眼中,师妹的性命胜过自己的,恶龙救了师妹的命,胜过救了自己,但前提是师妹的这番话是真,不是为了护住心上人,而哄骗他的鬼话。

不过一瞬,他又回想起,临行前师父对他说过的话。师父说,你的灵心还不够坚定,故此需历练一番。

师父自然没有未卜先知之术,能预料到今日的局面,他那日口中的灵心不够坚定,指的是论剑大会一事。

自论剑大会后,那条白龙就成了宗逸新心上的一条刻痕,白龙一日不死,这条刻痕就一日无法消除。

那条刻痕就是自己灵心深处无法救赎的恶意。

只有当白龙作为害人恶龙被屠后,他才能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

可白龙死了,他便真能得到救赎吗?

无论能不能,总要一试。

想通后,宗逸新正色道:“救命之恩是小义,屠龙之业才是大义,师妹你已被恶龙迷了心智,分不清大善小善,大义小义了。”

阮彤失望道:“师兄你扪心自问,你如今到底是为了屠龙大义,还是为了掩藏你的心虚?”

“我秉持屠龙正道,行师尊之命,护门派威严,所言所行有何可心虚之处!”宗逸新大声道。

“一个人因嫉意杀害了同门师弟,自然会心虚。”

这回说话的不是阮彤,而是一旁的阿丑。她方才一直静听着二人谈话,未听几句,就推断出了八/九不离十的纠葛真相。

“你这丑女胡言什么?”宗逸新被说到了心坎里,一时丢了名门风范,直呼丑女。

“照理说,光是普通的嫉意,很难杀人,唯有当嫉意化为了恶意,才会使人行出疯狂之举。惨就惨在嫉意好除,可恶意却难消。”

“你到底何意?”

宗逸新手握紧剑,杀意已起。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以为你想杀的人以正当的理由彻底消失在了世上,便能获得心安,那就大错特错了。撒了一个谎,要用更多的谎来圆,做了一件错事,则会忍不住做更多的错事。由是这般,你心中的恶意只会越积越多,最后彻底沦为恶人。”

“一派胡言!”宗逸新挥剑刺向了阿丑,正是降龙九式中的奇袭龙首,端的是一个快准狠,阿丑拂袖避过,道:“我说的可有错?你如今不仅想杀龙,还想杀人了。”

“你私藏恶龙,本就罪不容诛。”

语落,剑光凛然,又是一招狠辣的降龙九式,这回阿丑未挡,而是将身旁的李去疾拉到了身前,让李去疾成了自己的挡箭牌。

李去疾尚还在想阿丑所言是何意,神不在身,又无修为,一被阿丑猛拉,自己的背便紧贴在了阿丑胸前的丰盈上,惊得他耳根顿生红云,暗道:玷了姑娘清白,当真罪过。

李去疾一时因男女之防痴愣,竟不知危险将至。

宗逸新的灵力全集在了剑上,一发已牵,全身已动,此时收剑,他必将元气大伤。

再者,他怎会料到这丑女竟会如此无耻险恶?不过这男子看起来似和那丑女是一道人物,共犯藏龙之罪,就算真死了,也未必足惜。

一旁的阮彤见师兄无收剑之意,想要出招阻挡,可她的剑又如何快得过自己的师兄?

眼看着藏龙剑就要贯穿李去疾的咽喉,一股强大的灵力经阿丑之手,流入了李去疾体内,待剑尖触到咽喉的刹那间,灵力涌出,藏龙剑受力震荡,杀势被全数卸去。

阿丑躲在李去疾身后,探出了一个小脑袋,道:“我藏龙有罪,但他只是个不相干的路人,你杀我有理,可你杀他,则是全然出于你心头的恶意。到了如今,你还不承认吗?”

宗逸新面不改色道:“我瞧他同你就是一丘之貉,皆犯了藏龙之罪,死有余辜。”

“若他真只是个不相干的路人,那你这正派弟子岂非又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