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长剑在黑夜中疾速穿行。
剑上有两个人影。一个立在首端,身形挺拔,他身后另一个人跟虾米一样手脚并用缠在剑上。
两个时辰后,长剑停滞在一个小院子上空。
韩乐之从剑上爬下来。
脚先是小心翼翼地探了一下地面,确定踩的是实地,然后放心落地。
果然脚底下还是踩着点儿什么才能安心。
打量四周,这是一个宽阔的小院子。靠墙一边紫藤萝爬得满满当当,花开得正盛。离墙四步远的地方有一口井,井边青石泛着潮绿,看得出来主人常打水。
水井朝东六米处,有一颗几乎盖住整个院子的大榕树。榕树下支了一张桌子并一个木凳,桌子上还有半碟没嗑完的瓜子,凳腿处浮着一层浅浅的烟灰。
夜风吹来,大榕树细细密密的树叶晃荡着交叠在一起,露出身后极为广阔的漫天繁星。
“哇,好漂亮。”韩乐之哪里见过这等景色,既惊艳又震撼,忍不住驻足赞叹。
“你不抵触就好。”毕竟她要在这里生活十来天。韩觉晓提起她的行礼,抬步走在前头,“跟我来。”
推开屋子木门,里面是一个小内堂,右手边是寝屋。这里只有一个寝屋。
韩乐之看了一下,是独居男人的住处,没什么女人生活痕迹。
等等,这不就意味着她是第一个进来的女子?哇,那不得近水楼台先得月。稳了稳了,这男人就此归她了。
短短一会儿功夫,韩乐之连第一胎叫什么名字都想好。
“韩乐之,停下。”韩觉晓突然开口。
“?”韩乐之懵了一下,停什么,“我做什么了?难道屋里有埋伏?”
“你脑子里想的东西令我有些不适,所以,别再继续。”
韩乐之惊讶:“!”
韩乐之羞涩:“我想什么你都能看穿?以前没听说过十一哥有读心的本事。”
“我没那个能力。”
“......那你叫我停下。”
“你哥在起坏心思之前,时常会露出跟你同样的表情。”韩觉晓淡淡道,“你的坏心思,九成跟我有关。”
猜得真准。“这样啊。”
韩觉晓随口问道,“韩乐之,刚在想什么?”
呃,有很多,但没一个能说得出口,总不能跟他说她正在给他们一胎孩子起名字。
葡萄大眼滴溜儿一转,韩乐之说,“在想,十一哥明明要躲潘峰,为什么会送羊入虎口来到沉船湾。”
韩觉晓听出她在转移话题,顿了一下,是他唐突了,随便问女孩子心事。
“你怎么知道这里是沉船湾。”
“刚才刮了一阵咸湿味儿的风,所以我们在有海的地方。从韩氏一族御剑飞行两个时辰,当然十一哥比较快,那就按三个时辰算,距离韩氏一族三个时辰路程而且还有海的地方,只有银滩、暮色崖和沉船湾。”
韩觉晓倒了一碗茶,指腹在边沿摩挲着,正视她,等她继续。
“我打听到潘峰是一个经商天才,世人说做生意的人眼光都长远,所以躲在潘峰眼皮子底下反而会更好。”韩乐之停了一下,说,“而且,十一哥看起来是会主动出手的人,离得近一些,比较好办事情。”
韩觉晓唇角弯了一下,仰头喝茶。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但她有几分不自在。
“韩乐之,这些东西从哪儿学的?”
“宗学老师课堂上讲过。”
韩觉晓点点头,“把你在宗学的学习态度分一半给修真联盟,咱们家学费就值了。”
“......说了很多次我学习很好的。”
突然,韩觉晓手腕上传讯纸鹤“叮”了一下。
他低头查看,手指写着字回消息,青光界面让他从额头到肩膀的轮廓上都泛一层青色。
关上传讯纸鹤,从凳子上起身,将外袍搭在手肘处,离开得十分利落。
韩乐之追到院子里,对着长剑划出亮线的天空一脸懵。
这就走了?
好歹告诉她今晚睡哪儿。
而且,他也不说一声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回来,她得在这里住几天,要是有事儿该怎么联系他。
木屋里只有一个寝屋,一张床。韩乐之把屋子里擦洗一遍,在床边打地铺,打两桶井水清洗身子,换好寝衣睡觉。
一觉睡到第二天傍晚,窗外天空是漂亮的金橘红色,偶尔倦鸟归巢叫几声。
韩乐之翻了个身,韩觉晓一直没回来,看起来应该不会再回来。
饿了,有什么吃的。
爬起来,刷牙的时候去厨房看了一圈,里面比她的脸还干净。
昨天到的时候,不远处有个小夜市,等会儿去外面买吧。
韩乐之收拾好,推开门外出......推不动?!
矮下身子通过门缝一看,外面上了一把铁锁。锁是普通的锁,但锁上下了禁制,看样子是一个自毁禁制,一旦有人从外面破门,整个院子立即自毁。
韩乐之:“......”
真的好饿啊。
打开传讯纸鹤,点开蓝紫色火焰头像。
【仰天大笑摔门去】:十一哥,什么时候回来?
【仰天大笑摔门去】:我没有管你的意思,就是我要饿死了门还打不开。
那边安静得要死,没一点儿回复的迹象。
三个时辰后,韩乐之第十七次点开青光界面,最近的消息是她发的,韩觉晓依然没回。
叹一口气,坐到地铺上,拉过被子盖到头顶。
睡觉睡觉,梦里什么都有。
半柱香后,韩觉晓回到家,正拿钥匙开锁,突然听见里面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下一刻隔着门缝跟韩乐之相望。
韩觉晓怔了一下,打开门,把手中的篮子放到桌子上,“你看起来一副很饿的模样。”
这话已经很委婉了。韩乐之看他的样子,宛如韩镜路过烧烤摊走不动道,目光灼灼到能把烤肉烧出两个窟窿。
嗯,兄妹两个咽口水的动静也如出一辙。
她把他当烧烤吗。他今天有路过烧烤摊?没吧,闻一下,身上也没味。
“自信点,把‘看起来’去掉,我已经饿到能生吞一个你。”
“出门右转巷子走到头,有一条街,是小夜市。”
“我知道,但我出不去。十一哥,你把门锁了,锁上还下了自毁禁制。”
这是基本的安全保障。但他把她带回来就完全抛到脑后这一点,确实是他不对。“你可以找我拿钥匙。”
韩乐之等得就是他这句话。一边走一边快速点开青光界面,将聊天记录怼到韩觉晓面前,“我找了,字里行间无不透漏着我的饥饿。”
“抱歉。”
韩乐之眨了眨眼睛,“原谅你了。十一哥,有个事儿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没看到,还是看到了故意不回。”
韩觉晓摇了摇头,如实相告,“都不是。”
韩乐之稍微一想就明白关窍,脸带失落,“你的意思是,你看到我发来新消息,但你压根就没点开,是不是。”
话说到最后眼眶像被灌了醋,心口也有点儿闷。
她学习一般,但在一些小事情上反应敏锐到惊人。韩觉晓说,“临时有棘手的事儿,对不住。大门钥匙给你。”
“哦,好。”韩乐之刚才就注意到他提了个巴掌大的篮子,上头还画了一朵粉嫩荷花,“那是什么,闻着怪香的。”
“薄饼,要先垫一垫吗?”
他还给她带吃的了?!
韩乐之眼中一亮,心头郁闷一扫而空,一边点头一边咽口水,“吃吃吃。”
桌边只有一个板凳,因为除了他没人来院子。韩觉晓起身,把板凳让给韩乐之。
韩乐之坐上板凳,三两下就把薄饼咽下肚。挺好吃的,就是凉了,饼皮发硬,还有点儿咸。
吃完后离饱还差一截,韩乐之抓起钥匙,打算去小夜市再弄点儿吃的,“要我给你带点儿吃的回来吗?”
“吃过了,谢谢。”
“行,我走了。”
小夜市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巷子,里面除了饺子、馄饨等吃食,还有很多烧烤海鲜。
韩乐之从头走到尾,肚子吃得溜圆,打算最后再买两串秘制烤虾溜缝儿收尾。
交钱排队等叫号。
烧烤摊老板扯着嗓子喊,“小姑娘,你的烤虾好了。”
“哦,好。”
韩乐之挤进人群,接过秘制烤虾,转身往出走了几步,身侧一个人快步经过,两个人猝不及防撞了个正着,烤虾的秘制酱料沾了那人整个肩膀。
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人衣服是用罕见的云锦织成,非常贵!!
贵到什么地步呢?她十六岁生辰当天,韩镜攒了一年的白道士俸禄也只够给她买一块云锦手帕。
完了完了,就算把她考上修真联盟的奖励全都贴上去也不够赔的。
“你长没长眼睛啊!”一个小丫鬟抱怨道。
韩乐之说话时舌尖都在发颤,“对不起对不起,我给你赔。你脱下来,我这就拿回去洗。我有一块云锦手帕,有丰富的清洗经验,保证不留下任何痕迹。”
潘夫人取出帕子擦去显眼的酱汁污渍,声音轻柔道,“我先撞到你,哪里能怪你,不用放在心上。瓶儿,陈夫人前几日送了我一件云肩,刚好能遮一遮,你拿过来。”
“是,夫人。”瓶儿对韩乐之说,“你运气好,遇上我家夫人这等善人。”
韩乐之这才看清撞到的人是潘夫人。想起自己骗她,有几分不好意思,“潘夫人确实人美心善。”
潘夫人觉得声音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定睛一瞧,认出韩乐之。视线下移到她肚子上,愣了一下,不确定道,“生、生了?还是说早产?”
韩乐之耳朵发红,“潘夫人,我当时跟你丫鬟赌气,骗她说有孕,我根本就没怀。不瞒您说,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潘夫人放下心,笑意渐深,“我很少见像你这样活泼又机灵的女孩子,还很有急智。”
“潘夫人,把衣服给我,我一定洗得干干净净。”韩乐之上手去扒潘夫人衣服。
“云肩遮一遮就好,没关系的。而且论清洗,我家丫鬟做得更出色,无论什么样的污渍都难不倒她。”瓶儿快步走来,为潘夫人披上云肩,提醒她以陈夫人为首的诸位夫人已经等候多时。
潘夫人看向韩乐之,“要不是俗事缠身,我真想邀你一同用个饭。”
“我就住附近,潘夫人哪天得空,可以来寻我,我请潘夫人吃一顿好的。”
“哈哈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潘夫人转身离开,“瓶儿,走吧。”
烧烤摊老板拿两串秘制烤虾挤开人群走过来,“小姑娘,久等了,你的烤虾。”
韩乐之没接,“老板记错了,我已经取过,还一不小心撞到别人身上。”
“嘿嘿,没错没错,你要是早说认识潘夫人,我连钱都不会收。”烧烤摊老板脸上带笑,搓了搓手道,“也不是说非得给你,主要是我想孝敬一下潘夫人。”
“那你算是找对人,我跟潘夫人关系可不得了。”韩乐之睁眼说瞎话,接过秘制烤虾。
潘夫人府邸在沉船湾东海岸,她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怎么突然出现在南海岸。烧烤摊老板对潘夫人的态度也不太对,仿佛在讨好顶头上司的家眷。
韩乐之不认识什么陈夫人,但不妨碍她拿陈夫人名头信口胡诌,“陈夫人那么高傲的性子,我以前可没见她约过谁,现在居然主动等潘夫人,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烧烤摊老板哪里知道她在套话,不仅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还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
“嗨,谁叫潘夫人命好做潘峰的夫人呢。”烧烤摊老板嘴皮子很利索,“潘峰这位道君以前只偏安一隅掌管沉船湾东海岸,最近一个月,他频繁现身这里,大有吞并沉船湾南海岸的迹象。”
“据小道消息说,南海岸掌权者陈铭跟他斗了三次,一次比一次输得惨,所以才遣陈夫人组宴潘夫人去跟他求和,此后甘愿伏低做小。咱们头上这片天,指不定明天一大早就换喽。”烧烤摊老板越说越激动。
韩乐之不理解他的兴奋,“南海岸掌权者陈铭怎么说也是你多年顶头上司,他输了,你这么幸灾乐祸不太好吧。”
“我做生意的,不管上头哪位掌权都跟我没什么关系。但认真说起来,我更希望潘峰掌权。听说潘峰掌权范围内,每一年收入都比前一年翻几倍。”
“豁,这么厉害,那潘峰掌权东、南双海岸确实会比较好。”
“谁说不是呢。”
“对嘛,谁不想多赚点儿钱。诶,老板,你家烤鱿鱼、烤饼闻起来好香,再给我来一份呗。”
烧烤摊老板聊嗨了,心情特别好,大手一挥,“我家每样烤串儿都给你来两份。我请客,你就吃吧。”
“呀,遇上好人了,多放一些麻椒辣椒,我爱吃。”
韩乐之坐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抱着两大牛皮纸袋烤串儿回院子。
单手用钥匙开门,看见榕树下韩觉晓背影时愣了一下,他还在,真少见。
她要不要礼貌性搭个话?
韩觉晓坐在桌前喝茶,听到动静回头。
看着人小小的,还挺能吃。
韩乐之上前几步,把牛皮纸袋放在桌子上,“十一哥,你猜我刚才看见什么了。”
“......一个烧烤摊?”
“呃,这倒也没错,我看见潘夫人。”韩乐之说了潘夫人的事儿,以及潘峰正在统一沉船湾东、南双海岸。
但韩觉晓脸上没有半分意外,还在敛下眸子悠闲地喝茶。
“十一哥,你一点儿都不着急吗。”
“急什么。”
“你跟潘峰争利,他统一沉船湾东、南双海岸,你至少也该把西、北双海岸拿下,才有抗衡的底气。”
韩觉晓喝茶的时候,衣袖轻微朝上抻,露出骨节分明的冷白手腕,“北海岸交易量常年垫底,西海岸更是个贫瘠山地,我就算拿下十个西、北双海岸也比不上一个东海岸。”
放下茶碗,“潘峰是经商天才,沉船湾又是他的主场,在信息对等的情况下,没有人能赢过潘峰。更何况,潘峰掌控的沉船湾信息远胜于我。”
韩乐之怔了一下,忧心忡忡道,“那你不是输定了。”
韩觉晓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只要潘峰不赢,对我而言就不算输。”
韩乐之:“......”
每一个字都认识,但连起来愣是听不懂。世人说五岁一代沟,这句话大概就是她跟韩觉晓之间那两个半代沟吧。
韩觉晓传讯纸鹤“叮”了一声,低头查看。
青光界面在他衣襟上投射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粉色圈状光影。
他站起身,拎起挂在椅背上的外袍,走出院子,关门上锁。
韩觉晓又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哼,好意思说她没礼貌,没礼貌是他才对。
韩乐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牛皮纸袋子,每当失落时她就想抠个什么东西。
她其实心中清楚。韩觉晓在范老面前乖得很,对韩氏一族弟子们也相当客气,他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归根结底就是她在他面前跟一个人行摆件没什么区别。
也是,要不是潘峰突然发难,他也不会把她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