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这日,晴了好些天的长安城又开始飘雪,纷纷扬扬。
屋檐上和宽阔的大街上都积了厚厚一层,人踩在上面行走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留下一串串脚印,又被新雪覆盖。
这样的大雪天是不宜出门的,最好躲在家里,围着小火炉,沏上一小釜茶,配一碟点心,饮茶吃糕赏雪最佳。
若是倦了,便拢着毛毯歪在榻上小憩,冬日这般过才叫舒坦。
只可惜,沈明檀今日是没这份闲情逸致了,她得去民窑订制一批锅碗瓢盆,再晚就赶不上开张了。
本也想过直接买现成的,能省不少事,但到底缺了几分特色,不如自己画的花样子做出来的好,纠结几日后还是决定订做一批。
昨日加班加点地画好了碗碟上的花样,没用什么大富大贵的花样子,重在清新典雅,还打上了食店的标记。
穿过来十几年,自小进宫,因着家里的原因,小时候也跟着皇子公主们一起上课,经史子集学得马马虎虎,一手字和丹青却是极好的,连太傅都夸过其颇具风骨。
她有时候也在想,若是又穿回去,说不定还能混个书法家和画家的头衔。
大雪天的街道上极为冷清,半天都看不见一个人影子,各个坊间里也不见平日那些嬉戏打闹的孩童,只平康坊里依旧传出丝竹声和歌姬们唱曲儿的婉转之音。
沈明檀坐在马车里,撩开帘子看向外头,天地间都白茫茫一片,就像她七岁那年的冬天一样,只是少了一抹刺得眼睛生疼的血色。
她这次寻的民窑也是许阿翁推荐的,在西市的群贤坊,离崇仁坊也隔了大半个长安城。
马车晃晃悠悠许久,在沈明檀快要睡着时停了下来,车夫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沈娘子,群贤坊到了。”
这车夫也算是熟人了,沈明檀但凡要出门都是租他的马车,人看起来很是憨厚,大冷的天也愿意等她办完事再送她回去。
虽然有一定程度上是她给的钱多,但也有许多车夫不愿在大雪天出门还要等许久,给钱也不接的,所以她对这车夫也有几分好感,时不时会多给几块铜板。
“寻个茶铺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沈明檀摸出两枚铜钱递给那车夫。
车夫没拒绝,摊着手接过了铜板。
天儿确实冷,干站着等上一会儿人就能冻僵,他自己是不舍得花两个铜板去茶铺喝碗热茶的,两文钱能买一斤粟米了,哪能喝碗茶就给花用了?
但若是客人赏的,那就另当别论,白得的银钱没那么心疼,去茶铺躲风烤烤火还是使得,也少了得风寒的风险。
这年代若是染上风寒,治个病能把家底掏空,寻常人家都是硬熬过去,若是实在熬不过去,便只能倾家荡产或者等死。
“多谢沈娘子,我就在旁边的茶铺等着,您办好了事过来喊我一声就成。”赵大一脸喜色,真心实意地谢道。
这位沈娘子不仅模样好,心肠也好,给她赶了几回车,得了不少赏钱,家里还割了一回肉打牙祭。
“我晓得,你自去罢。”沈明檀笑着应道,然后抬脚往前面走去。
那民窑在巷子里头,巷道本来挺宽阔的,过一辆马车绰绰有余,只是家家户户都在各自院门口辟了一个菜园子出来,硬生生将巷道挤得仅容两三人行走。
没走多久便到了巷尾处,一个小院的门开着,里面传来暖烘烘的热意,便是那民窑所在了。
沈明檀迈过门槛,进了院子后那热意更甚,倒是隔绝了外面的森森寒意。
“小娘子可是来买物什的?”有一个黝黑干瘦的老叟看见她,走过来问道。
沈明檀点头:“不知此处可接订制货品的单子?”
“自是接的,小娘子要订做甚物什,只管说来便是。”那老叟双手背在身后,语气中是满满的自信。
沈明檀瞧着他的神态模样,便知这民窑确如许阿翁所说,手艺极好,只有对自己技术自信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狂傲的话。
“不过一些碗碟罢了,儿自己画了花样子,阿翁看看需要多少时日才能做好?”沈明檀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宣纸放到老叟手中。
那老叟接过宣纸后,小心翼翼地展开,便看见里面画的花样子,简约清雅,颇有意趣,亦能看出执笔者极佳的丹青功底,寥寥几笔便将笔下之物勾勒得栩栩如生。
“花样不算复杂,几时能做完要看小娘子订做多少。”老叟将画纸重新叠好,小心收起,回道。
沈明檀打算让自己的食店走中高端路线,所以吃食贵精不贵多,也不必买太多碗碟,差不多够用就行。
早在来时她就估算过,此时又多加了几套以防万一,如果后续有破损也能直接替换,不用特意再来烧制。
那老叟在问完话后,又领着沈明檀去看他们窑里烧制出来的物品,不仅有锅碗瓢盆等日用品,还有花瓶水瓮等摆设物件,涉猎极广,烧制出来的成品亦是光滑细腻、少有瑕疵。
于是沈明檀又临时加了一批订单,让他们再做些花瓶水缸等物,她打算将二楼改造成雅间,本就需要摆放些花草字画,干脆一次性搞定。
沈明檀与那老叟说好订做碗碟的数量,又付了订金,谈好送货的时间,才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后面几日,在等待锅碗瓢盆的时候,沈明檀也没闲着,窝在小院里盘算着自家食店的菜谱。
这年头的菜蔬有很强的季节性,各种肉食也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不像上一世那样,什么时候想吃什么,只要有钱就能买得到,所以得根据季节来定菜谱。
不过好在快开春了,到时能吃的菜蔬就多了,譬如枸杞芽、马兰头、荠菜、香椿尖、韭菜、蕨菜头和菊花脑等等。
肉食便是豕肉、禽类和鱼羊肉,牛肉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在杀牛犯法的年代,除非耕牛病死或者摔伤,是不会有谁宰杀了来吃肉的。
当然,那些个权贵之家不在此列,人有专门的养殖场,自能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其他人就没有这待遇了,被人逮到吃牛肉,告上官府,是要吃牢饭的。
开酒楼食肆的,谁没两个竞争对手,都盼着对方倒霉,好叫自家生意更上一层楼呢,牛肉这种十分容易惹来麻烦的东西,是不会出现在各家食店的菜谱上的。
私下有没有?那就不知道了。
另外,食店那边也请了工匠在装修,图纸是早就画好的,匠人也是长安城里排得上号的,虽是价钱贵了些,但不怎么要沈明檀盯着,只需时不时过去看一眼进度,顺便提点修改意见。
本来还想雇两个人帮忙,去牙行寻摸了好几次都没有让她满意的,只能暂时作罢,先自个儿顶一段时间,慢慢等合适的。
正月十一,是个无风无雪的大晴天,一切准备妥当,沈明檀请匠人帮她挂上刻有“沈记”二字的匾额,沈记食肆便这么低调地开张了。
开张两日,门可罗雀,莫说有人来用食,连进门看一看,喝杯茶的都没有。
许阿翁来瞧过,见她这食店生意冷清,颇为忧心,说是得想个法子招揽些食客才行,沈明檀倒是一点儿不心急,还劝许阿翁也宽心些,说什么‘酒香不怕巷子深’,她这食店迟早能热闹起来。
惹得许阿翁吹胡子瞪眼,直说她不晓得柴米油盐贵,待日后手头没了银钱使才知道后悔莫及。
对方是长者,言语间亦是处处为她着想,沈明檀摸摸鼻子,只能低眉顺眼鹌鹑似的听着,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敢说。
店里没人来吃饭,沈明檀也不准备卖隔夜食材做的饭食,是以每日都将剩下的食材做了吃食送去慈幼院,给里面那些孤儿寡老加餐,也送些给西市那边的乞儿填肚子,免得他们饿死在这寒冬腊月。
能让人饱腹,甚至可能救回一些人的性命,也没有糟蹋浪费粮食,顶多就是她自己亏点银钱。
不过对她来说,银钱最是不缺,如今花用的这些,连九牛一毛都不算。
今日依旧没有什么生意,瞧着天色不早,沈明檀将吃食打包好,那车夫赵大也到了食店门口,熟门熟路地把她送到慈幼院,待她赠完吃食,又送她回崇仁坊。
到地儿后,沈明檀付了车钱,又送了一份吃食给他。
那赵大搓着手,想接又不好意思接,憨厚的脸上露出几分窘迫来:“这如何使得,沈娘子已经付过车钱。”
“拿着罢,不过是店里剩下的一点饭菜,不送给你们吃也是扔掉,怪浪费的。”沈明檀将食盒放在车辕上,转身进了巷子。
这赵大不将她的好意当做理所当然,她才愿意照顾两分,左右眼下食店还无甚生意,送给谁吃都一样,不若与人结个善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另一边,赵大拎着食盒回了自家屋舍,他那媳妇看见他今日又提了吃食回来,也是一脸的惊喜。
“怎的今日还有?”他媳妇问道。
赵大摇摇头,不好对自家媳妇说是沈娘子食店的生意不好,所以剩了这么些吃食给自己,只道:“是个常租我车的老主顾心善,这才每日予我些饭菜。”
他媳妇双手合十,感叹道:“真是个菩萨样的人儿,望老天保佑这样的好人长命百岁。”
赵大深以为然,还在心里猜测那沈娘子莫不是善财童子下凡,不然怎的出手这般阔绰?不管他怎么想,亦是每日祈祷老天保佑那沈娘子平安健康。
她这几日送给自己的饭食,好吃又丰盛,极大地改善了他家的伙食,几个小儿吃了两天肉,眼见着气色都比从前好些。
于是赵大便在心中觉得,那些不去沈娘子食店用饭的人真是没眼光。
沈明檀这几天也是吃这些,每日吃肉,感觉自己脸都圆了几分。是该出门走走减减肥了,明日便是个好机会。
明儿个是正月十四,立春日,有“闹春牛”的习俗,她以前在宫里时只听过,从不曾见过,如今有机会,自然要去瞧瞧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