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座落于城西汇祥大道与桐梓巷交界处,足足占了一条巷子的门面,午间不到,门口的空地边已停了许多奢华车马。
夏灵若跟在秦夫人身后,由丫鬟引着入了正门,饶过荷塘,就见一八角亭下聚了好些妇人,言谈兴兴,颇为热闹。
其中坐于主位,一身素雅的琵琶袖鸟纹蜀衫,言谈间自有一副清冷雍容之态的贵夫人。
想来便是晋王妃了。
秦夫人领着夏灵若上前,同各位夫人依次行礼,晋王妃含笑打量了她一番,吩咐侍女端来盒子,给她选了一朵簪花。
夏灵若乖巧谢过,随后便退了下去。
官太太们互利互惠,置换信息的聚会,她在此并不合适。
秦夫人拍拍她的肩,板起脸又叮嘱了一遍不可惹事生非,才神态自若地加入了那群夫人的闲聊中。
春茵跟在夏灵若身边,边走边回头看,半晌后悄声同她说道:“小姐,夫人不知给晋王妃送了什么,我看晋王妃刚才的样子十分高兴呢。”
“是吗?”夏灵若微微抿唇,
晋王妃那样冷淡多识的人,能让她如此开心,想来秦夫人为这份礼物花了不少心思。
不过大概是白费功夫了。
晋王妃怎么可能看上一个从五品京官的女儿。
夏灵若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秦静莲的身影已经淹没在人群中,难以分辨。
她默默将晋王妃送的簪花从发间取出,藏在袖中。原本打算按照秦夫人的吩咐,同那群年纪相仿的女眷一起去观景台,现下她忽地没了兴致。
两人找了个树荫下的位置,打算就在此处休息。
春茵却有些百无聊奈,四处看了看,见荷池那边的看台有给客人预备的好几桌糕点,欣喜道:“小姐,我去拿些糕点给你吃啊。”
分明是她自己想吃,夏灵若扬起下巴,故意不答她,等到小丫头急得忍不住咽起口水,她好笑道:“行了,你想吃什么自己去拿,注意分寸,别让人说了闲话,若是有松花糕你也拿些过来,阿娘喜欢吃。”
“知道啦,小姐。”春茵面露喜色,说完便蹦蹦跳跳跑了过去。
春茵并非府里原先的丫鬟,是夏灵若穿来那日,被管事婆子送来做烧火丫头的,恰好被夏灵若看到了,见她年级尚小,还会一点皮毛功夫,夏灵若便将她留在了身边。
相处下来,倒也还算省心。
日光渐盛,她独自坐在亭子里,仰着一张小脸不时给自己扇凉。
完全没有注意到,河岸对面投来的几道目光。
今日百花宴,晋王府亦邀请了不少世家贵勋。
几个衣着华丽的俊秀公子,各自拿着一把制作精良的弹弓,一边玩着游戏,一边透过围墙上的观景窗,不时瞟向河对岸的女子。
“这就是夏少卿家的那位千金,怎么看着却也并非如传闻中那帮嚣张跋扈啊?”
出声的是户部尚书家的孙子,说话间,他拿起弹弓对着树上的樱桃射去。
一道金色的残影划过,被打烂的樱桃随着一片树叶哗哗落了下来。
旁人顿时大笑起来。
“哈哈,张兄,你这手艺退步不少呀,怎么,见到个美人就忘乎所以了?”
“你说什么屁话,不是你先看上人家的?”被调侃的张公子有些不耐,抬头看到正坐在对面的人,不知想起什么,眯起眼问,“咦,你们之前谁说来着,她是不是喜欢慕恒啊?”
“何止是喜欢,你们是没看见她追人那股疯样,慕恒啊,我说你要不就纳了吧,怎么也算是个美人呢?”
“害,你还别说,我听说慕恒在明德书院时,她还花重金请人留下了慕恒用过的稿纸,你们说要是我哪天又被扣下月例,是不是可以用慕恒的画去同她换钱?”
“铭泽兄啊,不是我说你,瞧瞧你这眼界低的,要我说,你若真觉得她是个美人,到时候帮她牵了世子这条线,你要什么,她还能不给你?”
“啊。”叫铭泽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几瞬之后猛地瞪起了眼,“你,你少把你在花巷里的那一套拿来,真够恶心的。”
“恶心什么?女人嘛,你多哄哄她,她能不给你?”
话题已然过界,几人却还越说越是兴起。
不时附和大笑起来。
忽地,不知从何处投出几颗的金珠,斑驳光影下,如闪箭一般飞而过,一串的樱桃和叶子接连被打落。
刚好掉在了方才调侃得最为起劲的两人头顶。
一身的碎叶和樱桃粒,将他们弄得颇为狼狈,两人一脸怒容,只是在看到罪魁祸首时,张口要骂的字全都生生咽了下去。
谢司珩收回手,将一壶新茶缓缓倒入杯中。
回京时得陛下赏赐了这上好的雪顶含翠,自然要当众做足一番功夫。谢司珩着一身棕茶色锦袍,身处冒着烟火气的茶案旁,气场比平日还要平和许多。
只是细看之下,眸间的寒意却颇为瘆人。
同坐的几人一时竟分辨不出他的意思。
也不知他是因为被再三提及的夏小姐弄得心烦不耐,还是因为众人调侃过头了而生气。
气氛不知不觉冷寂下去,有人起身开始打圆场。
“胡说什么呢,还嫌慕恒不够烦吗?
再说了,人家怎么说也是一个姑娘家,你们真够无聊的。”
那人说完话风一转,回头对着谢司珩道,“慕恒,现下也玩累了,要不现下大家一起去雨花台,痛饮一番,岂不妙哉。
“不必。”谢司珩站起身,“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他径直离开,根本没给人反应的机会,又引得一群人唏嘘起来。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就突然就有事了,想来只是不愿和他们呆在一处的借口罢了。
对此言论,谢司珩了然于心,却并不关心他们如何想。
他走过石桥前,只微微侧头,就看到了水岸边忽地从石凳上站起,正拿着一片荷叶不断扇凉的夏灵若。
她两侧脸颊肉眼可见的微微泛红,似乎是打算做点儿什么,探头左右看了看,找了个还算隐蔽的竹景后面,伸手朝后肩拉扯了好几下,随后又摇起荷叶,将自己的衣领拉开了一些。
从他的角度,恰好能将她手上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谢司珩的脸色顿时又冷下几分,很快收回目光,朝着主厅走去。
其实这也不能怪夏灵若,她今日穿的小衣实在是紧了些,又十分不透气,勒得她胸口都有些发闷,只好将它暂时松开。
她也不知自己还曾被围观讨论了一遍,此时又渴又热,在闷热的天气下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春茵再次蹦蹦跳跳着回来了。
“小姐,你看我捡到了什么。”春茵兴奋异常,将染了污泥的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夏灵若抬眼看去,小丫鬟肉乎乎的两指尖,竟是一颗金色的珠子。
她用手绢包着接过,轻轻捏了下,手感颇有硬度。
“小姐,你快帮我看看是不是金的?”
夏灵若没立刻回答,反问她,“我让你拿的东西呢?
“哦哦,在这呢,在我袖口这里,小姐你的手干净,先自己拿一下。”
夏灵若当真从她袖口取出了东西。
有几颗枇杷,几块油纸包裹的糕点,甚至还有半串葡萄。
……
很好,夏灵若满意的剥了颗琵琶,这才仔细看起那颗珠子。
“你在哪里捡的?”
“就那儿。”春茵指向斜对面的一处院子,满眼写着财迷二字:“我瞧见有几个蠢货,一直拿着这金珠子对着树上的樱桃射来射去,小姐,他们是不是傻啊?”
金珠落樱?
原来如此,夏灵若捏着珠子,更加确定了。
这是京中近年来才兴起的游戏,在樱桃成熟的季节,用打磨光滑的金珠将其射落,金光划过长空,和艳红的樱桃互相碰撞,不仅比射箭投壶更具有观赏性,也更能彰显游乐者地位的尊贵,因此十分受望门贵族的欢迎。
不过这种金珠在制作时,为了增强硬度,会加上一部分铜。
“这不是纯金,不过也很值钱了。”
“是吧”春茵更加兴奋起来,“小姐,你是没看到,方才我在院墙边偷偷观察了好久,那地上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金珠子。有了这些,咱们可就发财了,这可比我的月例值钱多了。”
还有好多?夏灵若惊讶地看着她。
那就十分奇怪了,有这种好事的话,春茵她又怎会只捡这一颗呢?
“是真的,我发誓,”春茵为难的看着她,“不过就是……遇到了那么点问题。”
“什么问题呀?”夏灵若站起来。
她月例不多,好多时候都是用兄长的名义赊账,所以夏南谨对她的行踪简直一清二楚。
这一颗珠子她或许看不上,但如果有很多的话,那就不同了。
“是这样的……”春茵满眼期待,不由又靠近了点。
“那个,小姐,你会钻狗洞吗?”
空气似乎停滞了一下,夏灵若手顿在半空中,随后慢慢抬起,扯住春茵的小胖耳朵。
“你说什么,再同我说一遍?”
回春堂内屋。
谢司珩踏着睡莲的清香入门,晋王妃正同嬷嬷说话,见他进来,连忙招呼道:“珩儿,你快过来。”
“母亲找我何事?”
谢司珩站在一扇屏风前止步,并未上前。之前离开时他也不算说谎,晋王妃确实派人来给他传话。
“急什么,外面热不热,先喝口茶。”
晋王妃招了下手,招呼身后的丫鬟端上一盏刚沏好的茶。“你尝尝,这是益州今年刚新出茶呢。”
谢司珩尝了一口,语气平平:“还不错。”
“我也觉得不错,”晋王妃打量着他的脸色,手心微微收紧:“说起来还是沾了定远侯家的光呢,今年益州就产了两斤,他都给我们送来了。对了,今儿他家夫人带了小女儿也来参加宴会,就之前一直陪着我说话那个,你瞧见了吧?”
谢司珩答得坦诚,“并未。”
晋王妃脸垮了一瞬。
“母亲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就先回去了。”知道了她的目的,谢司珩并不打算再留。
“你去哪儿?”晋王妃又气又急,连忙拉住他,“你这孩子,你年底就要及冠了,为娘这是在担心你的终身大事呀。”
晋王妃老来得子,语调里多了几分令人心酸的委屈。
谢司珩看着她的模样,不禁凝眉,到底还是留在了座位上。
“你若是看不上,那你就看看这个。”金王妃说着将手中的折扇拿了出来,不由分说塞在他手里。
谢司珩面无表情的拿起。
折扇撑开,入眼是一排精致的葡萄藤,颜色精巧淡雅,藤下的两只褐色小狐狸正在嬉笑着抢夺落下来的葡萄,画功精湛,景物被描绘得栩栩如生。
几乎只在一瞬间,他忽地想起了那句。
——葡萄压锦囊
画里那只纯白细瘦的手臂,娇软甜蜜的亲昵之态,愈发清晰的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
谢司珩眉间有微微的不悦:“这是谁画的?”
难得见他有几分好奇,晋王妃脸上大喜:“就荆州黄知府的女儿,自小就喜欢画画,你小时候还见过的,想来同你应该很是谈得来。”
谢司珩面无表情,将折扇放到座位上,“非我所好。”
方才不是还一副颇有兴趣的模样?晋王妃顿时不明白了,“珩儿,那你告诉母亲,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总不会是夏家那样的吧,晋王妃默默想着,心里一阵嫌弃。
她可绝对不会让儿子和那种人来往。
“母亲待会还要招待贵客,应多注意休息才是,珩儿不打扰了。”谢司珩淡然起身,直接走出屋内。
任由晋王妃气到跺脚,也于事无补。
走出回廊,刚好迎面走来了胡管家和几个小厮,见是他,胡管家忽地想到什么,连忙叫住:“少爷,少爷你去哪儿啊,等等老奴。”
谢司珩刚被晋王妃扰得心烦,现下并不打算搭理他,正欲离开,却被胡管家死死拖住了手肘。
不仅如此,他还非要挡在谢司珩面前,邀功似的:“世子你快看看,这是庄子里送来的的,今夏用来避暑的藤椅。”
“避暑?”不知想到什么,谢司珩停下脚,就近打量起小厮抬着的一把藤椅。
以为他在质疑这些藤椅的实用性,胡管家不由解释起来:
“害,世子你这就不懂了,这藤椅散热,透气,三伏天的晚上往树下一坐,别提多凉快了,而且这东西可结实了,同时坐两个人,不对,就算三个人同时压上去,也牢固得很呢。
到时候在旁边放点小食,瓜果,再听那戏子唱上一番大戏,岂不美哉?”
夏天,藤椅,两个人坐,……
谢司珩耳中频频重复着这几字。
方才压下去的一点燥气,在胡管家的一番讲解下,又如热泉一般突突冒了出来。
他今日是绕不开了吗?
谢司珩看着他,眸间闪过一道丝似笑非笑的神色,“看来胡管家倒是很懂了?
“啊?”胡管家抬起头,敏感的察觉到对方的不悦。
未等他有反应,又听谢司珩开口道。
“既然你如此懂行,那明日起,你就同崔主事一起在西市卖藤椅吧,正好将你的月例也改一改。”
“啊啊?”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胡管家立刻急切起来,“世子,天可怜见,老奴一把年纪了,孤苦宁丁一个人,还想再多陪陪世子呢,老奴错了,老奴不想去崔主事那,求世子垂怜……”
他莫不是疯了,才会放着好好的大管家不做,去西市给人当伙计。
“那还不滚。”
谢司珩脸色骤冷。
胡管家哪里还敢再招惹他,连忙带着一众人急匆匆溜了。
总算清静了下来。
谢司珩走出避雨连廊,就近找了一间可以观景的客房坐下。
这边的平房是仿照前朝涠洲一带的竹屋设计,风趣雅致,周围都是鸟鸣声声,空气中隐隐散着雨后新竹的味道。
自然,清新,且舒适。
谢司珩心情舒缓了一些,正要推窗透气,屋外蓦地传来动静。
“小姐,那还有呢,就假山那边,你快过来啊。”
“你别催我啊,我先洗干净再说。”
尚且熟悉的声音,谢司珩指尖一顿,紧接着猛地用力。
竹窗被哗啦一下推开。
正提着裙角,要小跑着去假山池塘边的夏灵若,赫然对上了那双清冷的眉眼。
四目相对。
她惊讶的张了下嘴。
呃……
幸好,夏灵若此时十分庆幸,幸好刚才没有被春茵忽悠去爬狗洞。
谢司珩盯着她:“你在做什么?”
嗯?他是看不见吗,还要她自己说出来。
还有他那一脸晦气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夏灵若莫名其妙。
几秒后,她还是嘴角甜甜笑起来。“司珩哥哥,我在帮你捡金珠呀。”
“小姐,小姐你快点过来,那里还有好多金子,那几个蠢货扔的到处都是。”
“……”
春茵叫声从假山那边出来。
谢司珩眼里有平日里少有的戾气,冷淡中透着凌厉:
“这是濮院。”
言外之意,濮院是内院,你一个外人,还不快滚。
可惜夏灵若并不了解他。
当然,就算她此刻明白了谢司珩的意思,她也不可能走,她还要挣积分的。
于是她关切地望着他,语气温和:“司珩哥哥,你是心情不好吗?”
谢司珩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像是在沉默,又像是在累积着某种情绪。
夏灵若顿了下,却是敏锐的感觉到,对面那双漆黑的眼睛,目光已经渐渐转移到了她另一只手上。
咦,他在看什么?
夏灵若蹙眉想了想,语气带着一些试探:“司珩哥哥?”
她不确定的抬手,日光下,她手心的几颗晶莹剔透的小东西,闪闪发亮。
带着几分讨好的声音,慢慢递了过去:
“那个,你是要吃葡萄吗?”
谢司珩:……
作者有话要说: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