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红颜祸骨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三个多月,约莫人间一百年前,正是路北灼殒落之日。

九重天阙无极殿最高处的琉璃宝座上躺卧着一道妙曼灵动的身影。

绫罗绸缎飘渺如云雾,翩然的歌舞似流觞曲水,婉转而悠扬。

女人穿着清凉的舞衣,淡金色的裹胸包裹躯体,流苏彩缎将她的肤色衬托得如清水芙蓉。

肩头和手肘处的部位粉白得似玉石,她修长的手指慵懒地轻抬,从侍女的托盘里随性地捻了颗晶莹葡萄塞入绯红的樱桃小唇中。

吐出来的皮和籽儿,均有跪地的侍女前来托盘相接,女人随后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腰下单薄的纱裙滑落,露出一双酥白的长腿。

她似是在等什么人,目光未曾离开来处。

远远的那头走来一道挺拔的身影。

灵曜神君褪去战场上的金灿琉璃铠甲,换上素日里的朝服,依旧清冷高贵得潋滟卓绝。

男人头上的两只龙角散发烈焰,一袭半透金黄的羽纱披肩坠地,随着锦靴的步调荡起羸弱的流火,很快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消散,而那橙红色的长发坠着流光,在富丽典雅的室内熠熠生辉着。

见到来者,女人的眼底燃起喜色,她长腿交叠的那一瞬间,灵力包裹躯体从琉璃宝座上轻功掠起,行至灵曜神君的身前,欣喜地唤他:“阿烨,你来了?”

灵曜神君带着那副冰冷的面具,面具上的鎏金纹路很好地遮掩他过于冷峻的眉眼,只露出男人锋利如刀的薄唇。

他神色未动,只是微微颔首错开女人的视线,而后头颅低下去,跪在她的面前行礼:“臣路千焚,拜见天帝陛下。陛下万安。”

谁曾想到,这个身着舞裙的貌美女子,并非这九重天阙的宫娥或舞姬,而是掌管整个天庭的至高权力者呢?

每次他强调自己的名字“路千焚”,都是在变相地与天帝抗争:他不是“阿烨”,他很抗拒这个独属于初代灵曜神君的名讳。

天帝知道他的意图,可是她就是喜欢这般羞辱他。

女人俯视脚边的男人,他是如此俊美魁梧,却也如此不近人情。

她想要这个男人面上的风骨一点一点被碾碎,而后虔诚地跪舔在她的女帝威严之下。

可路千焚虽是以下位者的姿态跪在她赤.裸白皙的足边,眉骨里却没有半点讨好的姿态,挺拔有力的后脊绷得很直,像韧劲十足的竹节,不可攀折。

这般铮铮铁骨,似乎风霜都无法蹉跎这尖锐的秉性。

可天帝不信邪,她勾着唇儿,脚腕上挂着的银铃叮当作响,她将双足踩入路千焚的视线,后者却寡淡地垂下了眼。

这个举动彻底恼火了女人,女人刚疾步冲上前,灵曜神君却自个起身告退,旋身即走,行云流水。

“站住!”女人愠怒,“本帝可允你离去了?”

路千焚顿住脚步,却未转过身。

他蹙起好看的眉梢,却很快散去,一双狭长的凤眼无波无澜:“陛下,若无要紧之事,臣便告退了。”

天帝绕至他的面前,舞动柳腰,身段婀娜多姿,素手抚上男人俊朗的下颌角,声线随婉转的舞乐变得蛊惑:“你就这么不想和本帝再多待一会儿嘛?本帝允你明日休沐。”

“你…”她的指甲在男人脸上摩挲,路千焚绷直唇线偏开头,却被执拗的天帝一把捏拿住他下巴。

女人伏在路千焚的耳侧吹气,指尖勾着他的腰带:“你今夜,留在本帝的无极殿……陪本帝。”

灵曜神君面具下的眉眼更为冷若寒霜,他掌心灵力渡火,不留情面地拍掉女人的手:“陛下,自重。”

天帝都被他的火焰给烫着了,反手一巴掌甩到他的脸上:“不识好歹的东西,竟然敢用他的婆娑业火伤本帝!”

路千焚受着那一巴掌,面无表情道:“臣之疏忽,望陛下海涵。”

“疏忽…好啊,疏忽!”天帝被气笑了,攥紧手道,“你可别忘了你这一身神君的华服,可是本帝赐予你的恩典。如若不是本帝,你只是个无名小卒,只配待在凡间世世代代受轮回之苦!”

男人分眼未抬:“臣谢陛下点将之恩。”

天帝的胸腔起伏,慢慢平息怒火。

她玩弄自己的指甲,转身登上自己的琉璃宝座:“你体内有初代灵曜神君的神魄,能够成为他的转世,是你的福气。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处处忤逆本帝。本帝的耐心是有限的,你可明白?”

路千焚缓缓呼出一口气,才应道:“臣明白。”

他掺了些妥协的语气引她心情大好,“怎么了,很不甘心?本帝告诉你,这就是你的命格,你成为灵曜神君该做的本分,你最好老老实实的。”

女人长腿交叠,足腕在半空着荡着弧度,好整以暇地俯视着他。

这便是天帝威严带来的最尊贵的待遇,所有的宝座上,看人看物均能将一切收入眼帘,包括台阶之下每一个仙君宫娥的神态和微表情。

那种睥睨众生的执掌生杀予夺感,让人为之沉溺癫狂。

女人极致呼吸一口气,望着他的龙角道:“本帝问你,昨日本帝命你去围剿那孽畜,你究竟是为亲弟弟生的迟疑,还是为那柳妖生的迟疑?”

闻言,男人冷峻的面容有些松动。

天帝追逐他那丝变幻追问:“看到七七四十九道天雷砸在慕南絮的身上,可是她却为的是别的男人、你的亲弟弟求情,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告诉本帝,路千焚。”

男人垂眼,拱手行礼:“臣已飞升,位列仙班,对凡尘事早无留恋。”

天帝扶开手,将纤长的流苏击至路千焚的胸口上:“你少骗本帝,别以为本帝不知道你为那小柳妖做的事。”

天帝一字一句拆穿,将他的罪行剖白:“你头上那只将将长好的龙角,便是此前由你亲手折断,送入凡尘去给慕南絮当徒弟的不是吗?叫什么…对,叫‘萧离’。”

路千焚面具底下的眼眸倏然变得锐利,直直扫向大殿上方的女人。

他是如今这天底下少有的、敢直视天帝的神官,只因他是天帝心爱之人的转世。

天帝冷笑:“萧离,若是本帝未记错,他是你一手点将提拔上来的仙官,现为火离洞天的君主。阿烨,你这后门开得可算是敞亮即时啊,让本帝想想,萧离是积攒的何种功德才觅见飞升机缘的,是亲手杀了哪个无恶不作的妖魔呢?”

女人指尖轻点自己的额头,作出思考的模样,随后像得知什么天大的玩笑在无极殿内放肆大笑:“本帝想起来了,你这替身在凡间也招惹了场躲不掉的桃花,所以只好来本帝的九重天阙了……真是孽缘,这都是孽缘!阿烨,你也真是的,你就是太招女孩子喜欢,连你创造的替身都尚且如此,你让本帝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说着,天帝的声音娇媚下去,像是在和心上人撒娇,可说出来的话却无比阴寒:“你说本帝是不是该折断你的腿,把你囚起来,让你永永远远都离不开本帝?”

路千焚此前早已知晓这女人发疯耍泼的本事,因而波澜不惊道:“陛下,臣不是先战神,望陛下看清臣,也看清自己的心。先战神君功赫赫,所向披靡,臣不及他分毫,臣无福承蒙陛下对他的厚爱。至于火离仙君,确为臣的一只龙角所化,臣当初将其投入三界轮回,只是想他替臣了却生前除魔卫道的执念。而今点他的将名,亦是念其除魔有功,是难能可塑之才,配得上这仙君之位。臣无半分假公济私之心,望陛下明鉴。”

天帝咯咯笑,红唇张扬:“到底有无私心,你心里最清楚,你无非就是念着本帝对阿烨的情,所以不会拿你怎么样。你们男人贯会利用女人的感情……不过无妨,本帝已下旨为火离仙君赐婚,南疆赤火灵蝶一族之后,配你的下属倒也算门当户对,你若是敢怂恿他拒婚,本帝就让那个小柳妖在飞升时多吃些苦头!”

路千焚登时恼怒,直呼天帝的名字:“步念瑶!”

“嘘——”步念瑶摆出噤声的动作,修长的食指抵住红唇,“说过了,唤本帝‘念瑶姐姐’,本帝可是比你大了三千多岁。”

灵曜神君收敛情绪,再度归入心如止水的平静表象。

天帝踩着花莲跃下台阶,不过一掌就将战无不胜的路千焚击飞。

待路千焚稳住身形在琉璃大殿内跪稳,他感受到全身上下都是被挤压的疼。

天帝手里把玩的是他的龙珠,蔻丹指甲殷红:“路千焚,别再有下次。做你该做的事,尽你的本分扮演好九重天阙需要的灵曜神君、本帝所念的灵曜神君,否则,本帝有的是法子折磨你、折磨那个小柳妖。”

“今夜,你只能待在本帝的无极殿,哪儿都不准去。”

……

路北灼本想搀扶石蕊回屋,却被石蕊嫌弃地推开:“不用,你姐姐可没有这么娇贵。”

少年攥了攥手,他没有家人,也不知以往鹿执一家的相处之道,故而此刻只好扮演寡言的角色。

石蕊同他道什么,他便应着,一点没有要反驳的意思,直到快到家门口时,石蕊才抬手在他发间揉了一把:“真是个闷葫芦啊。”

鹿执生前就是个不吭声的,路北灼扮演起来倒也算方便。

只是他从记事起就没被人这般摸过头,一时间对待如此亲昵的行为,第一反应是错愕,随即不大适应地偏过头。

石蕊同他道去做饭,挺着四个月大的肚子往灶台走去。

此处是包家安置给石蕊的外院,紧紧贴靠着包家大院的后小门,平日里是给府里临时打杂的下人们歇脚的,现在收拾出来,老夫人美名其曰给石蕊姑娘养胎,实则是软禁。

在她平安产下包祥的骨肉之前,这条命是属于包家的。

之前老夫人差遣了几个丫鬟婆子供石蕊驱使,少夫人偷偷安插了两个自己人进来,在石蕊的吃食里放了东西。石蕊吃下后险些小产,也亏得她身子骨强健,这才有惊无险,至此以后,石蕊为了养好这一胎,遣散了丫鬟婆子,老夫人也就默允了,所以院落里不见一个服侍的女婢,只有护卫。

路北灼想了想,追到厨房。

他一进门,就是石蕊被柴火烟熏到呛的一幕。

石蕊见他进来,赶忙擦掉眼泪,将鹿执往外赶:“你进来做什么?”

路北灼望了眼她的肚子,有些木讷地道:“我看看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石蕊赶人:“没有,这儿不用你帮忙。你去小院照看奶奶吧,你出去一趟,奶奶不知道着急成什么样了!”

路北灼就这么灰溜溜地被赶出门,方才石蕊眼泪直掉,不像是被烟灰熏的,更像是不愿他看到她哭鼻子。

少年倒也不在此处纠结,他的脚步顺着记忆寻到西边小院,念及阿奶耳朵不好使,清了清喉扯大声,边喊边推门:“奶奶!奶奶!阿执回来了!”

屋内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路北灼心疑,大步而入,就见熟悉的包瑞带着两个家丁围在奶奶的床头。

包瑞头巾包鼻,坐在桌前翘着二郎腿,手里悠然地端着一杯茶。那两个家丁皆蒙脸打扮,一人按住老人家挣扎动弹的身子骨,一人在床头拿着块抹布往奶奶的嘴巴里塞。

路北灼阴冷道:“你们做什么?”

“哎呀呀我当时是谁呢?”包瑞摇晃茶杯,“这不是敢跑到雾霭山挑拨离间的小鹿妖吗?”

包瑞笑着,招呼那两个家丁收手:“行了,把那患疫之人的帕子好好收起来烧掉,别再像今儿这样不小心落在小贱种的家里了,可叫小爷我好找。”

他们竟然拿患疫之人用过的帕子强行塞给奶奶!

隔壁听到动静的石蕊抄着滚烫的锅铲赶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包瑞自打被慕南絮逐出师门,所有的火气只好发在石蕊一家身上,趁着小鹿妖养伤未归,他便隔三差五给奶奶和石蕊点颜色瞧。

念着石蕊肚子里的是他哥的骨肉,他倒不至于直接害了石蕊的性命,只是想方设法地捉弄这对婆孙。

起初是只给石蕊一家剩菜剩饭,后来还会故意往外院里塞毒蛇恶犬,再到现在竟直接将瘟疫的源头往老人家的嘴巴里灌!

石蕊红着眼噙着泪,歇斯里底道:“你们欺人太甚!我跟你们拼了!”说罢,她高举手里的锅铲朝包瑞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