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路北灼就知道她会来,院落里的动静闹得这么大,他甚至还使用了鬼道术法,他那“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好师尊,怎么可能会放任不管?
雪鹿虽匍匐在地,却在暗处勾着唇角。
包瑞则被慕南絮的这一声吓得够呛,待他反应过来自己闯祸后,整个室内已是狼藉一片,他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作案工具。
包瑞害怕得立马丢掉针鞭,转身扑通一声跪在师祖面前:“师祖我……”
慕南絮板着脸,红唇抿直似刀锋,结界的光辉散落在她脸上,将她容貌映照得旖丽动人,却也让人品出她眉目间的森森冰霜寒气。
如雾中莲,不可染指,亦不可忤逆。
慕南絮素手一扬,一道淡绿色的灵力散落,带有几簇柳叶儿的残影,很快就将室内破碎的瓦罐碎片、书籍残屑清理干净。
此处是她那已不在人世的小徒弟的院落,如今弄成这样,渡月元君饶是脾性再好,也不可避免发火。
路北灼的一切对慕南絮来说、对雾霭山来说,都是不可触犯的禁忌,不论是褒是贬。
包瑞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不过他既能在雾霭山混得风生水起,脑瓜子灵光得很。出事立马推卸责任,包瑞一把抱住慕南絮的大腿哭道:“师祖啊!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师祖你看看我身上的伤……”
“你看我这里!”包瑞忙拉扯下自己的衣领,好让慕南絮看清他被路北灼掐得快要断掉的颈脖,那上面还有鲜红的血迹,“师祖你快看啊!这都是这个该死的鹿妖掐的!徒孙方才都快被他掐断气了,这才迫不得已还的手啊!”
路北灼倒是没想到那小兔崽子恶人先告状的速度,故作虚弱得咳了几口。
慕南絮往雪鹿的方位望去,手一掀,灵力将包瑞弹开,鞋履轻巧地踏入这间院落,愠怒地对包瑞道:“我看不到。”
“噗。”路北灼本来差点笑出声,硬生生忍住,催动体内血脉,装模作样地喷出一口鲜血。
感受到慕南絮的灵力在身上探查,路北灼卸了所有护体的煞气,一头栽倒在冰凉的地板上喘息。
那小鹿妖满身鞭伤,鲜血源源不断地向外涌,本就破烂不堪的衣物也被包瑞抽得东一块西一块,竟是只够刚刚蔽体,看上去好不可怜。
“师祖……”路北灼攥紧拳头,一副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但是疼到没有力气而又重新倒在地上的忿忿不平模样,“好疼……我是不是要死了……被你的徒孙活活用针鞭抽死?”
慕南絮气得呼吸粗沉,一道灵力止住雪鹿身上的伤。
包瑞回头骂道:“你休要胡说!你方才掐我时不还凶猛得很吗?那些暗红色的气焰,怎么看都像是修行鬼道术法的煞气!”
他越说越有底气,跪在地上手指路北灼的方位,振振有词道:“师祖!他就是个修鬼道的恶徒,徒孙这是在为民除害呢,这才下了狠手!这般心思恶毒之妖,如何能让他存活于世!”
路北灼躺在地上双眸泛红,泪欲涌出:“师祖…你是知道的……雪鹿是何种秉性,莫要说我学鬼道术法了,就是让我去学仙家灵修之术,以我的根骨天赋,怕是穷其一生,也达不到你座下弟子的千分之一啊……咳咳……”
单纯乖巧的雪鹿怎么可能会习得鬼道术法,要么是冥尊显灵,要么就是包瑞在撒谎。
包瑞勃然大怒道:“一派胡言!你方才用的就是鬼道术法,我岂会认错?你若不信,我身上可是有一块留影石的!”
留影石,正派弟子去往凡间历练均会命弟子携带,为了就是查清事件的来龙去脉以及座下弟子的完成情况,方便考察和晋升,亦是曾经让路北灼屡次吃亏的存在。
听到这,小鹿妖的面上崩坏出几丝无措,映在包瑞的眼底,到叫他愈发底气十足。
路北灼慌张地从地上爬起,作势就要扑向包瑞:“住手,你羞辱我一次也就罢了!何故要在师祖面前再羞辱我一番!”
包瑞当他狗急跳墙,一把高举那颗能够彻底洗清他罪孽的留影石。
淡紫色的留影石散发微弱的萤光,只需注入灵力,便能成像。
“孰是孰非,一看便知,到时候你这个修行歪门邪道的,我辈仙门正派人人除之而后快的小贱种!就等着承受神魄被焚烧殆尽的下场吧!”包瑞恶狠狠地道,灵力注入石头。
甚至考虑到慕南絮看不到,他将声效变幻到最大。
留影石内部一道紫光迸发而出,在偌大寝殿之间形成虚幻的画面,可让包瑞大吃一惊的是,画里全然是他用鞭子抽打小鹿妖的狠戾,边抽边骂:“我让你再叫!小贱种!你再叫啊!不是挺能装的嘛?怎么这会儿没声了呢?你和你那姐姐都是下贱的,一个勾引我兄长,一个害得我受罚,都是居心叵测的,抽死你算了!”……
整个室内都是包瑞打骂的声响,还有鞭子抽到血肉之躯上的声音,听起来叫人于心不忍。
包瑞完全傻了眼,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留影石中的声画未停,里头的小鹿妖被打得瑟缩在角落,眼底是少年人该有的不甘,终于在包瑞抽累的时候,那只小鹿妖猛然将他扑倒在地上,用满是鲜血的手紧紧掐住他的颈,像是垂死挣扎之人唯一的反抗。
但是那小鹿妖哪里是包瑞的对手,被包瑞一脚踹飞,鹿身砸到室内的瓶罐摆件上,花瓶碎了一地,这才有慕南絮方才进门时看到的那些狼藉。
小鹿妖嘴里吐出血,包瑞不肯罢休,鞭子再度往鹿执身上抽……
慕南絮扬手,影像被毁,石头砸落在地。
包瑞难以置信地喃喃:“这怎么可能……这是假的……不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
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栗,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留影石竟然会撒谎!
包瑞又一次扑通跪在慕南絮面前,只不过这一次他再也没有方才的趾高气扬,反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师祖!不是这样的,这不是真的!是那个鹿妖做得手脚,他就是修的鬼道术法,所以他用鬼术让留影石里变成那样的!师祖你要相信我呀,我是你看着长大的徒孙,是旭升仙君座下唯一的弟子……”
莫说是看着长大的徒孙,便是看着长大的亲徒弟,他那好师尊不也是从没信任过么?
路北灼瞧着眼前闹剧一般的一幕,心底倒浮现几丝苦涩。
留影石就是他做的手脚,他成为冥尊后在无间冥渊深处的藏书楼阁里翻到的禁术,是这世间极为罕见的术法,知道的人并不多。
至于他那好师兄林旭升如何得知、他又是何时开始修鬼道的,路北灼无从知晓。
他唯一知道的是,当他清楚当年的事都有了辩解的余地时,他早就失了那份维护自己的念头。
事到如今,辩与不辩又如何?
那时他已身居高位,与慕南絮正邪两立,殊途陌路。
眼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弟子之身,路北灼倒是觉得并未有想象之中的那般畅快,但他还是压下心底的玩味笑意,面上装出恼羞模样怒道:“不是这样是哪样?”
小鹿妖溢出几口粘稠的血丝,后几声渐渐染上少年郎的隐忍哽咽:“难道就因为我出身低微,就要被你肆意辱骂‘小贱种‘……就要容忍你们一家那般羞辱我的姐姐?狗急了尚且都会跳墙,鹿急了难道不允我反扑?”
“就算我有那个天赋修行鬼术,那也只是图个自保,雪鹿从未有过害人的心思……而你!修的是仙家灵术,却将我打成这般血肉模糊的地步,更是险些要了我的命……咳咳……如此歹毒心思……”
“你血口喷人!”包瑞和鹿妖一般年岁,气急了从地上爬起来,作势还要大骂,被慕南絮阴冷的声线打断:
“够了!包瑞,你不必再道。”
“师祖!”包瑞重新跪在她面前。
“你自行去后山瀑布领罚吧。”慕南絮的话音里满是疲惫。
路北灼只觉这还远远不够,林旭升的徒弟,他今日定要叫他掉层皮!
小鹿妖视线灼灼:“师祖,你可知我为何会被结界所伤!”
慕南絮望向他,路北灼深呼吸一口气,当下将包瑞一家如何作践鹿执姐姐的事情简明扼要盘出,道出一道直击慕南絮痛点的话:“他的兄长如此猖狂,师祖你还能纵容?你可知,便是你收他为徒孙,包家才能借雾霭山药修世家的名讳作威作福,在雾霭镇横行霸道!”
话到这里,点到为止,如此,他算是已经了结鹿执的执念,至于慕南絮究竟会不会插手这件事、如何插手这件事,就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了的。
路北灼就是料定慕南絮这样的修仙世家最看重的是那块名匾,最在意的,也是自个宗门的名声,所以他便故意煽风点火。
谅这火再大,也烧不着他这个“雾霭山宾客”头上。
很久,慕南絮都没有出声,周遭气压下沉得可怕,整个空气似乎都凝结了一层厚重的冰霜。
在那样强大的威压下,包瑞便是想求饶也万万不敢再求。毕竟那可是渡月元君,以身证道、封印大魔头的药尊啊!
她发起怒来,天地都要为之震怒,如今她喜怒难测的模样,就好比暴风雨前的平静,这才是最可怕的。
言罢,心跳如擂的路北灼也低下了头,视线流落到她洁白无瑕的道袍裙角上。
在他的师尊面前露出这副敬重与下位者的姿态,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
恐怕只有烛龙在求偶期被那股违背伦理的逆反冲动占据理智时,他才敢以生理上的优势凌驾于慕南絮之上,顶撞他的师尊。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里,那道洁白的纱裙舞动,渡月元君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步履轻巧,步步生莲,竟是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身上的那股清冽的雪莲花香逼近,倒叫路北灼眼底眸光闪烁。
白皙的脚踝露在外头,不知怎的就勾起路北灼的思绪,他忆起那串银铃在她足边作响的勾魂声儿,少年的喉头不自觉滚了滚。
慕南絮的冷香降落得毫无征兆,她伸手,冰凉的手指挑起少年的下颌,路北灼对上那双缠着白绫的眼眸。
眉眼间可没半分柔和,声线辨不出情绪:“你这是在兴师问罪吗?”
路北灼眼角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