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这小鹿妖生前是个内向孤僻的,话也说得不利索,他没头没尾道来,路北灼越听越乱,最后索性自己施展搜神禁术,才把鹿执在世时的人际关系琢磨透彻——
小鹿妖生于雾霭山山腰处的森林,年幼时贪玩跑到三十里外的另一座深山里,被狼所伤,幸得一位名叫石蕊的姑娘所救。
石蕊姑娘心地善良,家住雾霭山和灵山相接壤的雾霭镇。她将鹿执背回家养伤,悉心照料,伤好以后的鹿执在某个月圆朝拜夜本能幻化出人形。
本以为石蕊一家会惧怕鹿妖,但是没有,他们待雪鹿依旧很良善,鹿执为了报恩,留在石蕊家里,认石蕊为干姐姐。
路北灼用搜神术看清石蕊的脸庞,将她与鹿执身殒时走马灯里看到的女人的脸重合。
原来这小鹿妖生前的执念,竟是他的姐姐……
鹿执在石蕊一家的生活,虽贫苦,但也不失温馨。老太和姐姐一直将他视作亲人般疼爱,认为鹿执的到来是神官显灵,赐他们一家的希望。
这是因为石蕊一家早年一直想要个男孩,石蕊爹娘二人在怀二胎时出门作活,不幸被个富家少爷当街纵马踩死,胎死腹中。
大夫说了那是个男孩,家中老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听闻女儿女婿和外孙的死讯,悲痛大哭中风晕倒,就此落下病根。老太下身瘫痪只能卧床,神志不清说话也不大利索,身子更是单薄,春去秋来的极容易生病。
为了赚钱治病,石蕊姑娘只能出去寻活。她在镇上那家曾经害死爹娘的达官显贵府邸当丫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亲手给爹娘报仇。
而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鹿执肩负上山挑柴回家烧饭的活,除了照顾老太的生活起居外,偶尔得闲也会去河里抓鱼拿到镇上卖,换些碎银补贴家用。
造化弄人,当年当街纵马的纨绔少年已娶妻生子,他本就是生性风流的人,家中又在镇里权势滔天,自然妻妾成群,娶了一房又一房。
石蕊伺候的就是纨绔子的妾——性子温顺胆怯的方姨娘。
方姨娘本来是有如意郎君的,奈何因为容貌雅致,被那纨绔子强抢了去,入住府后整日怏怏不乐,很快遭到纨绔子的厌弃。
方姨娘虽多次寻死未遂,但对待下人却是极好。听闻石蕊家中老太用药缺钱,她亦会拨出银钱让石蕊自行打点,救济石蕊一家度过难关。
冬去春来,纨绔子的妻怀上子嗣,这是纨绔子的头一胎,府里老爷老夫人极为重视,敲锣打鼓重金宴请专为皇室一脉效力的御草堂长老前来诊疗,得知是个男胎后更是马不停蹄给御草堂的修行大能烧了几柱高香。
这般声势浩大,少夫人洋洋自得,想着用这男胎吊住夫君的心,她也好在美女如云的后院站稳脚跟。
她这一胎多少人惦记着,就连石蕊也眼红,只不是是杀亲之仇的眼红。她想做点什么让那男胎也意外死于腹中,好让那纨绔子也尝尝失去亲人的痛苦,但是石蕊却怕自己不够聪慧,做得不干净而落下把柄,连累对她极好的方姨娘和家中老太、干弟。
就这么纠结之间,少夫人的肚子越来越大,可那纨绔子的风流事依旧不曾收敛,少夫人又气又恼,却也可无可奈何。
那纨绔子一次花间醉酒回来,又在府里四处流连,最后流连到方姨娘的院落里,嘴里说着胡话就要霸占方姨娘。
听闻这纨绔子喝酒后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常常把后院的姨娘们折腾得叫苦不迭,因此姨娘们对醉酒的纨绔子向来避之不及,生怕被他折辱,方姨娘也是如此。
幸而方姨娘那日葵水来袭,那纨绔子不喜污秽染身,转身即走,却在跨出院落的那刻看到值守的婢女石蕊。
鹿执的姐姐,虽然不是生得那般美若天仙,但是也算是清水芙蓉,干净皎洁,再加上那日纨绔子醉酒,借月色看人自带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迷离之情,二话不说往石蕊身上扑。
石蕊吓得花容失色,作势就要逃,却被那纨绔子当作是匹难训的马,反而更加激起那少年的猎奇心。
她一介弱女子,哪里敌得过男子,被他揪住头发拽住衣裙,硬生生拖到户外的花坛里折磨了一夜。
石蕊衣裳褴褛回到家,目色空洞,几近绝望,身上全是斑驳的红印和粘稠的污秽。
面对自家破落不堪的院舍,石蕊一步也不敢跨进去,又怕吵醒卧床的阿奶,就这么蹲在屋门口无声痛哭。
鹿执背着木柴下山回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的姐姐衣衫不整,遍体鳞伤,尤其是腿上和胸肩附近,全是被人掐到发紫的淤青。
小鹿妖刹那间红了眼,丢掉柴火跑上前去问姐姐怎么了,石蕊慌慌张张地擦掉眼泪,用碎裂的衣料遮住身体,却什么也不肯说。
她在家以泪洗面了整整数月,日日都想寻死,但是许是心中挂念老太和鹿执,次次都没下得了狠手。
终于待她情绪稍缓后,鹿执追问原委,石蕊才将二月前的事透露一二,而彼时石蕊的事迹早已传遍整个雾霭镇。
原来出了婢女承宠的事儿,少夫人气得人发抖,只觉得是石蕊心思下作,勾引她的夫君。
少夫人又不想给腹中孩子积怨,于是就将石蕊打发出府,还动用权势不许镇上任何一家铺子雇佣石蕊为伙计。
这是要断石蕊一家的财路!变相的把人往死路上逼!
鹿执听后,忍无可忍,直奔纨绔子的府邸想要讨个公道,却被那家家丁乱棍毒打一顿,丢出府。
可怜老太养病花钱,弟弟受伤也要花钱,石蕊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意外发现自己竟然怀了孽种!
已二月有余,许是她平日做的就是粗活,生子骨硬朗,脉象稳健安康。
被那纨绔子强占,还怀上了杀亲之人的孩子,石蕊生不如死,却也知道这孩子或许能为她筹够银钱治疗雪鹿的棍伤,于是她心一横,跑回府上闹事。
老夫人虽然觉得石蕊出身下贱这孩子也来得下贱,但是毕竟也是儿子的血脉,她又盼着府里能早日枝繁叶茂,就给了她一笔受孕有功的银钱,将她软禁在外头。
鹿执的伤得以好全,但是姐姐却过得水生火热,因为那纨绔子根本不当人!
为了羞辱石蕊那晚下意识的逃离,他竟然三番四次强占石蕊姑娘,竟是冷血到连她肚子里的孩子都不顾及!
雪鹿生性温驯,修不得来那些杀人的狠戾道法,鹿执只恨自己是个窝囊,不能冲进府里为姐姐鸣冤。
此事县衙也不管,县衙和纨绔子一家都是官官相护,互利互惠,在整个雾霭镇横行霸道。
他只好将希望寄托于雾霭山上那个悯世间悲苦、渡化血月的药尊慕南絮,所以才会在月圆之夜、自身灵力最为充盈的时候爬上雾霭山,却不曾想,被路北灼挣脱伏煞阵的结界反噬所伤,一命呜呼。
可是他的姐姐还在人间炼狱里饱受凌.辱,他如何能够瞑目?
这缕执念不肯被阎王收复,固执地想要寻到渡月元君,于是就暂存在这人世。
……
路北灼因施展阵法大汗淋漓,终于将小鹿妖的过去捋平,他散去法阵,一双眼眸依旧红得诡异,眼底似有暗火在流动。
少年望着那轮摇曳不断的烛火,勾唇冷笑道:“你求这些狗屁神官根本就没用,他们高高在上,哪里会管你命途多舛,你倒不如早点求本座,给本座的牌位烧点高香,兴许本座座下护法得空,将那畜生收了去,也免得你姐姐再遭罪。”
烛火晃动不停,映在路北灼的瞳仁里。
良久,他道:“罢了,本座既允诺替你化解执念,必然救你阿姐于水火。”
鹿执的躯壳修的是仙家灵道,路北灼强行使用鬼道术法,自然受不住,因此搜神术使完,路北灼就栽倒了。
慕南絮抽空来探望时,小鹿妖早睡了个天昏地暗,怕是得有些时日才得醒。
她不知这其中原委,用灵力探查一番得知小鹿妖灵识耗尽神魄受损,只当是伏煞阵的结界过于霸道,施展术法诊疗一番离去。
待到慕南絮掐指一算,估摸着快到小鹿妖睡醒之时,她将座下弟子包瑞喊去。
包瑞前些日子被师祖罚跪,正逢路北灼结界动荡,他就正好趁师祖前去探查的时候开溜,逃脱了几个时辰的惩罚。
事后被同门师妹梦霜抓包,举报到师祖那里,又被慕南絮重新罚跪一通,罚到他现在走路都不利索。
“狡猾的小丫头片子!等我逮着机会,定要叫你掉层皮……”包瑞一边恨得磨牙,一边揉着酸痛不已的膝盖,缓慢朝慕南絮的院落挪去。
他不知慕南絮唤他所为何事,待到人跪在师祖面前,慕南絮又将他罚了一通,由头是他没把雾霭山方圆十里的萝麻草处理干净,让他每日辰时自行去后山瀑布受刑。
后山的冰帘瀑布,瀑布里滚落的可不仅仅是水珠,还有冰渣,它们自山巅的至高之处滚落而下,淅淅沥沥地冲撞在身上,那滋味儿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最为严苛的是,瀑布底层的寒气入体容易使躯体血脉不活、灵力滞塞,受刑之人须得时刻灵力周转防止道体冻结,因而此刑对灵力损耗极大。
据说此地是火离仙君在世修行时的风水宝地,但是这百年来很少有弟子能有恒心效仿,这不禁让包瑞感慨一句:萧离师伯当真狠人也。
萝麻草一事本就是他心存侥幸,他当时发现附近毒草好像有御草堂的药修弟子在收集,于是索性自己偷个懒,连雾霭山附近的也一并忽略过去。
包瑞以为不会有蠢货傻到自己往毒草上扑的,没想到当真来了头蠢鹿!
他只道自己是什么倒霉体质,翻了个白眼后给慕南絮磕头道:“是……徒孙知错,徒孙领罚,但凭师祖吩咐。”
包瑞将吃食端去路北灼的院落,看清那榻上少年的容貌后,登时冷笑一声,将食盒砸了个干净,“我当是谁害我受罚,原来是你这个下贱种!”
路北灼是在鞭子落下前醒的,习惯了鬼道的弱肉强食,一点点动静都会令他心生警觉,更莫要说鞭子抽过来的犀利声。
榻上少年身形一动间,那鞭子甩到床缘木栏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啪”。
见状包瑞收鞭抽出第二击,路北灼翻身而起,手腕翻转间一把攥住鞭头,鞭子在二人之间绷成笔直的线条。
殷红的鲜血自路北灼的手指缝间流下,滴落在被褥间。
这鞭子上有细小的针,再加上包瑞方才那两下都镀入了些灵力,这份歹毒的心思昭然若揭。
待到路北灼看清包瑞的脸,他登时就明白为何这人对他如此大的敌意。
在他面前的少年,分明就是那纨绔子的胞弟,早年因为身子骨单薄差点溺水而亡,而被包家老爷连夜送上雾霭山,求药尊慕南絮收其为徒。
他的兄长包祥,正是杀害石蕊父母的刽子手!
屋内已油尽灯枯的烛火突然间死灰复燃,路北灼眼底的流火却越烧越旺,整个室内盘旋着一道诡异的暗红色气流,鹿执的执念在雪鹿的躯体里焦躁不安地乱撞,撞得路北灼的心口都有些愤懑的抽疼。
“你安分些。”路北灼同鹿执道。
可包瑞却当那小贱种在命令他,登时气不打一出来,猛得抽回鞭子。
然而纹丝未动。
鞭子的那一头依旧被路北灼紧攥着,他就像是感觉不到针扎的痛,反而用力地往自个的方向拽,一把将包瑞连人带鞭地拉到自己身前。
包瑞只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莫名的强大力道所控,他的脚步虚浮腾飞,再次落定时,咽喉处传来湿腻之感。
路北灼那只掌心是血的手,正紧紧地掐着包瑞的颈,将他整个人如拔萝卜般连根拔起。
包瑞失去支撑力的双脚就在半空中无助地扑腾,他反手扒拉着路北灼的手腕,却被路北灼的力道掐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住手……”包瑞死命捶打路北灼,红着眼嘶鸣,“我可是……雾霭山旭升仙君座下大弟子……你还不快……放开……”
“哦?”路北灼意外的勾起恶劣的嘴角,周遭暗红色的煞气与雪鹿清俊的相貌格格不入,给那少年的眉眼平添了些妖冶,“那正好,新仇旧帐一起算。”
恐惧在包瑞的眼里泛起惊涛骇浪,路北灼乐于看到猎物在自己面前露出这副受惊的神情,这种以绝对实力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快感,他竟是已有一百年未曾体味过了。
而今再度经历,似乎有些不受控制地想要继续羞辱这个弟子。
他脆弱的颈部就在他的手掌间,路北灼甚至能感受到他颈间暴起的青筋,里头是跳动不止的脉搏,他再用点力,就能将他的头颅弯折。
“小鹿妖,本座给你个机会,你亲自动手。”
室内烛火闪烁,路北灼给了他时间,但是鹿执显然下不了手。
路北灼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待他重新霸占躯壳,少年扬唇一笑,松开手。
包瑞从半空跌落在地,砸倒在地上狠狠地喘息。
他该庆幸这里是雾霭山,路北灼若是今日要了他的命,必然会引慕南絮出手。
在修为还没达到能够手刃渡月元君之前,路北灼不想冒这个风险,但不代表他就会这样放过林旭升的好徒弟……
包瑞不知他已被冥尊盯上,此前,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耻辱。
他确实是林旭升座下唯一的弟子,整个雾霭山除了慕南絮就属他最大,哪个弟子见到他不是恭恭敬敬?
眼前这小鹿妖不过是侍奉他兄长妻妾的仆从,他是怎么敢的!
包瑞大喝一声,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气沉丹田运转体内的灵力,他手中的鞭子发了疯似的往路北灼身上抽。
路北灼躲都没躲,暗暗弯着嘴角,硬生生忍着皮开肉绽的苦楚。
那包瑞也是狠毒,针鞭全往小鹿妖伤口里甩,抽得鲜血四溅,抽得雪鹿闷哼一身摔倒在地,抽得那小鹿妖瑟瑟发抖。
“起来啊,小贱种!你不是挺会装的吗?”包瑞笑得阴鸷森然,扯了扯鞭子又将爬起来的路北灼抽到倒地。
就当他猖狂地想要上前往雪鹿的脸上来那么一下的时候,身子倏然被柳条缠住,慕南絮的声音响在屋门口,冷若寒霜:“你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是只准备泡茶的龙
苦肉计谁不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