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雾深见鹿

慕南絮倒觉得这小鹿妖是个真性情,存了几分打趣的意思,俯身贴近了些问:“小阿执,你的师尊是谁?”榻上的少年也不知听没听到,攥紧她的手指不肯松开,就当慕南絮要去掰开他的手指时,小鹿妖又自个松了手,就像未曾留恋般地侧过身,只留给慕南絮一道伤痕累累的背影。这间屋子很久没有住人,小鹿妖又是和他相似的年岁,慕南絮静坐在床缘边,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一桩往事:那时的路北灼还没有名字,对生死之事懵懵懂懂。七岁大的孩子牵着她的手掌,望着老烛龙身殒的方向,不解问:“我的父尊呢,他去哪儿了?”慕南絮说了个善意的谎言:“你的父尊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会在夜里替你指路的。”老烛龙的生命力如此顽强,非凡力所能摧毁。他本该是南古秘境里世代守护婆娑业火的神兽,却在下凡历劫时和无间冥渊的帝姬相爱,触犯禁忌诞下禁果,被世道不容。天帝粉碎了他的龙珠,所以老烛龙的神魄也就烟消云散。至于他的道体,许是他已无牵挂,自己焚烧了自己。龙躯化为暗红色的粉尘,绚烂无比地燃烧着,在雾霭层层的雪山之巅炸裂成细细碎碎的萤火微光。这一幕被折射进小龙崽的澄澈无暇的瞳眸之中,他什么也不知道,只当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流火盛宴。慕南絮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过于残忍,小龙崽在这世间见到的第一个壮美的景象,竟是他父尊的自焚。流火放完,他移开眼,扯了扯慕南絮的手,怯生生地喊了她一句:“娘亲……”慕南絮一愣:“你唤我什么?”“娘亲,”小龙崽既笃定又胆怯地低下头,“父尊说,我的娘亲是这世上最漂亮的人,所以你是我的娘亲对不对?”慕南絮对他的童言无忌哑然失笑,任由他攥紧自己的手,顿了片刻才故作冷漠道:“我不是你的娘亲。”小龙崽怔愣,松了手,瞪大着眼杵在原地。慕南絮扬手往他后脑门上轻轻一拍:“不过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师尊了。”“师尊是什么?”“传道授业解惑,”她温声道,“护你长大,佑你平安的…长辈。”慕南絮对上他似懂非懂的目光,蹲下与他齐平:“你叫什么名字?”小龙崽摇头,“我没有名字。”是吗?想来他自通灵识起,老烛龙就带着他东躲西藏,设法逃脱天帝的追杀,连名都没时间考究。慕南絮忆起他降生时的模样——冥界帝姬产子那日,天生异象,日食降临,昼夜交替。而小龙崽诞生于阴冷昏昧的极夜。当时夜色纯净,天空是一种毫无杂质的深邃黑蓝,整个人间陷入无声之界。飞鸟顿凝,游鱼无戏,浮云消散,川舟停泊,众生万物陷入短暂的静止,凡间酣战淋漓的征军也为此止戈。万籁寂静中,唯有正北方向的天空冉冉升起一束微弱的火苗,那火光却越烧越旺,如利刃之锋,以不可阻挡之势划破粘稠夜色,直到冲破云霄汇聚成如太阳一般耀眼的火球,倏然一声炸裂。夜色洗尽铅华般被火光剥夺,天空刹那间亮如白昼。既如此,慕南絮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未曾触碰他尚未发育完全的幼角,“你父尊在凡间历劫时曾为大鋆王朝的天子,皇氏路姓,日后你便叫‘北灼’吧。”路北灼。……就这样,路北灼被慕南絮带回雾霭山。他拜入师门时满心期许,但不曾想最终落得个神魄尽碎的下场。慕南絮将他收入门下后,不久就闭关修炼,把他托付给座下的师兄姐。师兄姐们带着他去雾霭山的灵石上测了根骨,没出任何意外,路北灼在灵修之路上的天赋平庸,可能终其一生,修为都无法初窥玄阶门槛。而彼时他的师兄姐们,都已是半只脚迈进玄阶的大门,甚至很多外门弟子的天赋,都要比路北灼卓越太多。几乎一夜间,他的修为根骨人尽皆知,路北灼成了整个雾霭山的笑柄。年幼的他对人心没有防备,面对外门弟子嘲弄且玩味的眼神,他总能说服自己,他相信笨鸟先飞。路北灼向整个雾霭山弟子辈里修为最高的萧离师兄讨教经验,他拜访了师兄的院落七次,但七次都被萧离拒之门外。后来他听闻,萧离师兄每日刻苦修行,常常彻夜未归,因此院落向来都是无人的,想要寻他,得去后山的冰帘瀑布。他忍着冰柱砸身的剧痛,再被瀑布冲刷了一次又一次,以单薄的修为历尽千难万险爬上后山,终于见到萧离师兄。瀑布帘后的执剑少年一袭黑衣劲装,剑眉星眸,面若冷霜,五官硬朗。高高竖起的马尾干练利落,抿直的唇线锋利如刃。在他舞剑挽花时,橙红色的长发在冰晶凝结的半空荡起惊鸿弧度,耀眼而华贵。山间瀑布清冽,水声浩瀚,剑刃破开空气里的冰渣,亦如雾霭山上最爆裂的苍风。似是觉察到有人到来,萧离收招一气呵成,剑身翻转行云流水只留残影,回旋的剑风毫无征兆袭向那个不速之客。路北灼被击退砸到山洞的石壁上。本以为萧离会同他道歉,但是他连一个愧疚的眼神都未曾留。萧离和那些外门弟子一样,看待路北灼如同看待草芥。他将长剑收入剑鞘,执剑而立,身姿挺拔卓绝。萧离冷眼看着摔倒在地、被冰柱刺得满身血色斑驳的路北灼,启唇讥讽道,“废物。”路北灼捂着胸口,饶是他再能忍,被师兄这么当面羞辱,自然也燃起了几分少年人的血性。他不甘心,施展拳法朝萧离袭去,但是根本不敌萧离,反被被萧离一掌击落下山洞,掉进寒冷刺骨的瀑布之中。这便是他的大师兄,生性冷淡,情丝残缺,除了师尊慕南絮和钻研修行道法外,再没有任何其他能入得了他的眼。路北灼碰了一鼻子灰,转身去寻师姐云兰求助。得知小师弟事件原委,云兰所言完全只维护萧离:“小师弟,师兄练功从来就不喜欢被人打搅,你这是自讨苦吃。至于你说的修行道法,你若是想修术法,我倒还能指点一二,可这剑术我实在是一窍不通,大师兄既不想教你,那你再怎么执着都没用。你根骨不佳,学了也只能是触及皮毛,到时候出去还不是丢咱们雾霭山的脸。”云兰听闻萧离修行结束正准备下山回院,是难得可以偶遇的时机,于是她着急把路北灼打发,随性道:“要不你修药吧,二师兄打小就是个药罐子,他可最熟悉这其中门道了,修药好啊,你根骨平平,最合适不过。师尊闭关,你干脆去寻二师兄学练药吧!”这便是他的师姐,对小师弟的关怀只停留在最浅表的嘘寒问暖。听闻她是青丘帝姬,天生仙缘,与天地同寿,是只无忧无路的白狐,之所以拜入雾霭山也只因偷跑家门走投无路,想寻个安稳的去处罢了。因而云兰师姐天真烂漫,不知人间疾苦,亦无心修行,心里除了萧离,就只剩萧离。路北灼只能去寻二师兄。他本以为二师兄人面心善,又常年通晓药理,最是温润谦逊,没想到,这一切竟是噩梦的开始。……路北灼后半夜觉察到浑身开始发痒,他猛然睁眼,才发觉自己方才睡着了,而且还梦到了些前尘往事。慕南絮早已离去,室内点着熟悉的熏香,一股淡淡的雪莲花味,有着安定凝神的功效。他细嗅着,眯眼扫视了下四周。昏昏暗暗的室内只有床榻边的烛火燃烧着,倒是有种岁月静好的安宁感。只是屋外有慕南絮的结界笼罩,山风吹不到室内,那烛火却频频摇曳,徒然生出一股诡异感。路北灼看了那扭动的烛火一眼,讥诮一笑,扯开点被角,露出少年人劲瘦却紧实的身躯。四肢因为趴着睡有些僵硬,他小臂贴床,尝试起身,雪鹿后背的肌理线条也因此紧绷,勾勒出流畅完美的弧度。但是痛痒感却让他低低喘息了几口气。换了个躯壳,似乎连忍耐的阀值也跟着降低了。路北灼这一起一落,胸前不少新长出来的水泡和疹子蹭到床垫,竟破裂了。大把大把的脓水混杂着血丝涌出,待血水流干后,暴露在空气中的血肉表层浮起黑紫色的气焰,让他又疼又痒。路北灼扫了眼床头柜上慕南絮留下的绷带和药膏,翻身而起,借着记忆,寻到他藏曾藏在床底的小刀。将刀刃放在烛火上烫烤,路北灼彻底解开腰带,脱下那身肮脏不堪的衣裳。待到刃上的温度降下,他反手将碍事的马尾辫收拢成一股,咬在唇间,刀锋向着自己的胸口,插.进湿漉的伤口里。剜去那些散发黑紫气焰的血肉和小疙瘩,少年的眉梢未曾紧拧一分,直到做完这一切,他松开长发咬紧牙关喘气,拧开药粉罐子,将白色粉末往伤口上倒,而后扯了绷带包扎。他做这一切都无比熟练,甚至还能反手处理后背的伤口。剜掉那些毒发的地方,磨人的痒意便消失,留下的反而是对他来说更次要的疼痛。路北灼简单收拾了一下床榻,在榻间盘腿而坐,再度望向那诡异的烛火时,原本雪鹿漆黑的瞳仁化为暗红色,在夜里散发微弱红光。修鬼道者对此并不陌生,这是一种通灵术法。让烛火摇曳的不是风,是执念,或者说,是残存在世间的神魄。寻常人死,得道者神魄飞升,失道者神魄坠落,绝大多数平庸碌碌的神魄则被酆都阎王殿收纳,只待饮下孟婆汤,渡过奈何桥,重新投胎化为新生。酆都阎王殿,路北灼倒是熟悉的很,它既不属于九重天阙,也不属于无间冥渊,而是游离于三界之外掌管众生轮回的体系,但又不可避免的同时要和神官、冥尊打交道。 众生芸芸,总有生灵执念颇深,死后的神魄不愿轮回投胎。他们既没有什么丰功伟绩或者卓绝才能让现役神官提拔,也没有十恶不赦、穷凶恶极到能够得冥尊青睐,于是只能留在人间,或作恶,或沉寂。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鹿执就是后者,其“执念”一直隐匿在雪鹿的躯体里。鹿执死后残缺的神魄无法操纵的肉.身,被路北灼霸占了去,而路北灼当着他的面又是往萝麻草上扑又是剜肉的种种“自残”行为,谅他生性再善良温顺,也一样沉不住,这就出来了。他若活着的时候好好修炼,现在没准还能借助“执念伤到路北灼,但是很可惜,他现在也就只能给蜡烛扇扇风。吓唬吓唬人倒还可以,吓唬冥尊……路北灼勾唇一笑。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良善之辈,只是怕这鹿妖的执念会引慕南絮生疑,故而难得屈尊降贵与他通灵。修长的手指随性在腿上轻敲,少年红眸阴冷,音色纯然,不自觉带了些冥尊的威压:“你且道来,有何心愿未了?”“本座而今借你躯壳暂用,你若乖乖听话,不给本座添乱,本座自然替你将执念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