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四海八荒闻风丧胆的冥尊路北灼,殒落了。
光阴荏苒,此后人间百年,都无能够与路北灼比拟的祸乱。
而药尊慕南絮以身证道,大义灭亲,救黎民百姓于水火,被世人歌颂为“渡月元君”。
只是这百年来频频困扰慕南絮梦境的,并非修仙界那些虚无缥缈的流言蜚语,而是路北灼坠下山崖时的双眼。
愤恨地望向她,恨不得杀了她。
哪怕慕南絮因为牵引伏煞阵的反噬而失明,她仍然将那双眼睛记得清晰。
有时,慕南絮会想,他们师徒一场,究竟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还记得当年老烛龙将小龙崽托付给她时的言辞恳切:“求你庇佑他……”
“四海八荒,天阙冥渊,只有你慕南絮能护他周全了……过去……是孤对不起你,对不起三界,但你看在他是孤的骨肉血脉的份上……求你……”老烛龙遭受着雷霆酷刑,奄奄一息,以最后的灵力隔绝怀里的龙蛋,不让龙崽受到伤害。
蛋壳裂了一半,依稀可以透过裂纹看到里头挣扎的影子。
小龙崽本欲破壳而出,但是被老烛龙强行封印着,便是这么抑制着他的出生,老烛龙载着他在九重天阙逃了七天七夜。
已是极限了。
老烛龙在慕南絮眼前殒落,失去支撑力的龙蛋跌落,从里面爬出来个七岁大的孩童。
微红、冒着火星子的尾巴和幼角尚未发育完全,形态可掬,圆润如玉。
小龙崽光着身子在泥巴和碎壳里嚎啕大哭,是慕南絮亲手将他抱起,抹去他的眼泪,“乖,别哭了。”
那时候的路北灼,只会用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眸楚楚可怜地望着她,纯洁无暇到让她感到心虚。
她为此愧疚,收留了他,可是却没能护他周全,反而让他步入歧途。
想到这,慕南絮的眉头微微簇起,旖丽的柳叶眉下,一条绣着银丝卷云纹路的薄纱将双眸遮掩。
渡月元君此刻一袭白衣,正立在门派祠堂殿内出神。
白绫遮目,朱唇殷红,紧闭的唇线让人瞧不出她的喜怒。
她只是站在那,凌然天成的冰雪莹莹之气就散发在她的每一寸呼吸间,那是一种让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孤傲绝尘气质。
最起码跪在蒲团上的少年包瑞此刻内心对师祖慕南絮是极为恐惧的,只因身为雾霭山的一份子,他在不日前的宗门小比大会上干了件糊涂事儿。
雾霭山创派始祖慕南絮一生只收过四个徒弟。
大弟子萧离,克己复礼,修行得道。被战神灵曜神君点将,飞升九重天阙,掌管火离洞天,世人尊称“火离仙君”。
二弟子林旭升,两袖清风,随性恣意。生平乐善好施,百年前因围剿冥尊路北灼有功,飞升九重天阙,掌管一方灵草,世人尊其为“旭升仙君”。
暂且不论臭名昭著的路北灼,单是教导出火离仙君和旭升仙君这二位福泽天地的神官,慕南絮的丰功伟绩就足够被世人歌颂于浩渺的历史洪流中。
而慕南絮的这四位徒弟,萧离和路北灼未曾开宗立派收徒,只有二徒弟林旭升座下和三徒弟云兰仙姑座下留有弟子,百年来雾霭山也是靠这两脉师门开枝散叶。
旭升仙君座下只收男徒,云兰仙姑座下只收女徒。
但是旭升仙君和云兰仙姑均行迹飘渺,实际教导弟子的还是慕南絮。
因此,包瑞他们表面上唤慕南絮一声“师祖”,实则雾霭山大大小小的事都得真正的“师尊”慕南絮亲手操办。
不日前的宗门小比,十年一届,每年由不同的门派承办,今年正好轮到雾霭山。
慕南絮难得想清闲一次,于是把宴请名单和参赛弟子名单安排给门下弟子包瑞。
自诩“旭升仙君座下首徒”“雾霭山少掌门”的包瑞,一向最爱出风头,凡事都要力争表彰,得到这样的机会自然沾沾自喜。
不一会儿这事就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开,其他几派和雾霭山齐名的药修世家偷摸的找上门,和包瑞暗地里牵桥搭线上了。
“只要你在宗门小比那日安排雾霭山修为最低的弟子上台与我们比试,我琉彩阁自会将美颜养容丹送与你。”
琉彩阁长老以精品丹药为引,引诱包瑞上钩,尝到甜头的他很快又被御草堂的独门秘术给收买……
就这么没扛住天材地宝的魅力,包瑞让雾霭山丢尽了脸。
本来雾霭山就因为路北灼堕鬼道的事让无数修士避而不及,而今更是没有哪个散修敢拜入师门了。
“糊涂啊……我怎么就干的这么明显让老妖婆给发现了呢……”包瑞哆嗦着身子,跪在蒲团上喃喃自语。他低着头,头几乎快埋进地板里,活像只鹌鹑。
慕南絮倒是也没重罚他,就是让他把那些“宝贝”全掏出来,然后跪在师尊林旭升的神像前好好反省。
“天材地宝”一件一件在他面前被火离仙君的烛火烧成灰烬,包瑞真是心疼到在滴血,只能一边对着师尊的神像磕头,一边对旁边的师伯神像默念乞求:“萧离师伯您的烛火慢点烧,好歹让弟子把这卷宗门密法看完吧……”
慕南絮自然听不到包瑞那些心声,她只是用灵力操控烛火消灭那些赃物。
路北灼殒落一事,已经成为慕南絮的心魔了。就如天帝那日所言“身为师尊的你有难辞其咎的责任”,慕南絮把一切原因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是她的原因,路北灼才会修鬼道。
是她的原因,小龙崽才会落得个神魄尽碎的下场。
事到如今,慕南絮更不知道该如何教导座下的弟子了。即便这些年她发现座下弟子越发没有规矩,但也都没怎么重罚,只是让他们在祠堂罚跪思过,再不济关到后山饿个三四天。
现在对待包瑞犯错,慕南絮也是一样的举措。
最后一件赃物焚烧殆尽,慕南絮收手,腕间的柳条抽动一二,散发晶莹的绿光。
她听见包瑞懊恼的几声埋怨,想来是为那些东西心痛。
但君子爱财,应取之有道。
“跪好,跪到明日晌午!”慕南絮摆出师祖的威严,“今日就当长个记性,日后莫要再犯。”
“是……”意识到自己态度敷衍,包瑞直起腰板振振有词道,“是!谨遵师祖教诲!”
言罢,他回头飞快地朝慕南絮扯了个鬼脸,没出声,嘴形里骂她,“老妖婆真爱多管闲事。”
包瑞就是笃定慕南絮眼瞎了看不见。
而慕南絮也确实看不见,那双裹着绸缎的双眼正一眨不眨地凝望前方。
那里是萧离和林旭升的神像。
神像,是凡人连线得道者的桥梁。
神官,是庇佑凡间的天人,也是凡人寄托希望的存在。
能够飞升成仙,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事。
而飞升,最是讲究天时地利。
古往今来,能够飞升成仙的,凤毛麟角。
凡人要想成为神仙,只有先死上一回,而且必须死得其所。其身死,福泽一方,为世人歌颂,则神魄积德,羽化而登仙。
相较而言,修行之人想要成仙,就要比凡人容易的多。
修行者觅得机缘开启天劫,渡过天劫则可飞升,若是失败也很少会遇到神魄尽碎的下场,顶多掉点修为。只待功德攒够,再遇机缘,又可开启天劫……
因而这贯穿始终,最重要的一环便是“积攒功德”。
说通白点,就是行善事。
能够飞升的凡人,生前就是人杰,或为一方明君,名垂千史;或为一国将军,力劈山河;再不济是个绿林好汉,死前一剑斩杀作恶多端的匪寇。而能够飞升的修行者,历劫前也必定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守护天下道义。
他们的丰功伟绩被世人铭记,奉为佳话代代流传,这便是他们的“功德”。
世人为了铭记这些英雄,会为他们建立神像和道观,以求得神官们的庇佑,或以神官们的名义行善事,这又是一笔“功德”。
所以,只有飞升成仙、被人供奉的行善大能才有资格立像。
而神官们一旦飞升,在九重天阙位列仙班,就无法再插手凡间事了。
因此世人跪在神像面前祷告或忏悔,仙人的那头究竟能不能听到也就无从知晓了。
很显然,包瑞是不信的。
他装模作样地跪在林旭升的神像面前,心里反复嘀咕的是:老妖婆怎么还不走。
……
在世人无法接触到的最阴冷黑暗的伏煞崖底下,一双伤痕累累的手往上攀援着。
“杀了你……杀了你……慕南絮……我要杀了你……”
他爬得很吃力,因为身上没有一处血肉是完好的。被恶鬼啃食后的神魄满是骷髅,仅仅靠一层薄薄的皮肉相连着。
眼睛镂空了一只,半张脸被磨掉了下巴,龙角和尾巴各被咬断半截。
很难想象如此残缺的神魄,居然还没被那些恶鬼同化。
拜烛龙的远古力量所赐,他的神魄恢复能力惊人,不过短短几个呼吸间,被啃咬掉的地方又长出新肉,却引得更多的恶鬼扑上来纠缠。
爬上去,被恶鬼拉扯着重新堕入深渊,再爬上去,又被拉扯而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路北灼已经记不清他到底爬了多久了,无尽的深渊,每一面崖壁上都留有着他的血。
恶鬼在他身上啃咬,咀嚼声咯吱咯吱:“放弃吧,一百年了,你还不清楚这里是出不去的吗?”
路北灼就像是听不到那些恶鬼的讥笑,他不管不顾地攀爬着,用血肉模糊的断指扣住璧上凸起的岩石,像一只疯魔到极致的野兽。
从伏煞崖最深处回荡着一道女声,她笑着,声线和慕南絮别无二致:“杀了她……慕南絮……是她害得你如此痛苦……”
路北灼的面前,是他所臆想出来的慕南絮的脸,他只想亲手撕裂,重复着女人的话喃喃道:“是你害得我如此痛苦……我要杀了你……”
一百年来,就是这道声音和师尊一模一样的声音,反复刺激着他,让他吞下比碎尸万段还要疼的苦,让“慕南絮”成为他心里无法抹去的执念。
直到他在第九万八千六百七十二次攀爬时触摸到了崖顶的结界——
“轰!”
整个雾霭山随之猛颤,崩裂的雪块从山尖滚落而下,砸死无数来不及躲避的生灵,砸醒大殿之中慕南絮出神的思绪。
仅仅是一个呼吸间,渡月元君的身影消失于宗门祠堂,化为一团流火飞向雾霭山的至高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仿佛看到以后美人师祖让小徒孙路北灼跪好的样子
路北灼(装的):乖巧.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