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具体身份,除了那位自爆送死也比别人快一步的陆师兄,还能有谁。
陆枢行因为压抑不住黑火暴动而活活烧死一名同门弟子,这件事也是导致了他从天之骄子堕魔的首要关键点。
其实最开始,包括陆枢行的亲传师尊、那位宣灵尊者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愿意相信并且支持他的。他们一致认为这是过失杀人,虽然为此感到痛心,但并没有直接将陆枢行废除修为、放逐宗门。
甚至在外界对于这位首席弟子残忍行为的质疑声中,以宣灵尊者为首的一众长老们也是在尽力出言维护,对外说明这场事故只是意外。
只是考虑到事情的恶劣程度,最终长老们决定暂时剥夺其首席弟子的权力,予“思过崖底反省四十九天”的惩罚。
这也是东璃开山立派以来,第一次将弟子置于思过崖底。
那个时候,宣灵尊者他们其实都已经为陆枢行铺好后路了。
毕竟修真界谁人不知,东璃派的思过崖底层终年弥漫毒瘴,不仅侵蚀身体更是有腐化思维的恐怖效果,被宗门列为禁区,危险程度甚至比得上一些天级秘境。
这样的惩罚足以令一部分人闭嘴。而等到四十九天之后,陆枢行从悬崖底下出来,他们并不会立刻恢复其身份,而是让人再带队下山去救世除魔。
这样一来,既挽回了他的部分声名,又无疑不从侧面凸显,能够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待满四十九天,足以证明其道心稳固、实力强悍。
这已经是很漂亮的处理方法了。而宣灵尊者也对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大徒弟有自信,他相信陆枢行绝对能够活着从思过崖上来。
可惜,宣灵尊者只猜对了一部分。
陆枢行确实从悬崖底下爬上来了,不仅如此,他的修为甚至一举突破了元婴后期,成为大陆上近千年来,最年轻的元婴修士。
一百三十二岁的元婴后期,这是何等恐怖的天赋。就连昔日剑阁那位被奉为当世最强者、后来飞升去了的莲华仙子,当年跨入元婴末,也花了近三百余年。
然而,还没等宣灵尊者老泪纵横着感慨后继有人,下一秒,他便对上了一双猩红的眼睛。
思过崖底的毒瘴没有杀死陆枢行,却加剧了他脑中强压多时的恶念。
当目睹自家大弟子脸上、那连掩都懒得掩盖的恶意狰狞,翻涌着的腌臜黑火从他身上蔓延,透过赤红的眼睛宛如看见一只从炼狱爬上来的恶鬼。
那一瞬间,宣灵尊者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先前陆枢行烧死同门的行为只是一场“意外”了。
而到底师徒一场。
宣灵尊者终是压下了这件事情,没让宗门出面将陆枢行折断道骨堕为废人。他动了恻隐之心,强喂给对方一枚限制修为上限的毒药后,以五行峰峰主的身份将其放逐宗门,并勒令终身不准踏入上界。
这很可能是宣灵尊者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后悔事。
数年后的某一天,熟悉的漫天黑火陨落了东璃上空的星图,彼时连宣灵尊者都感到恐惧的魔头掀起斗篷,冲他露出一个熟悉的笑意。
亦如当年的拜师宴上,前途无限、意气风发的少年。
全身的皮肤骨血融化在可怖高温中,宣灵尊者焦黑的骨节动了动,似是想要唤一声“徒儿”。
“……”
可他举目所及,始终只有那双睁开在黑色的火焰背后,充斥着恶意与暴戾的眼睛。
……
岁杳打了个寒颤,猛地睁开眼睛。
目睹眼前陌生又危机四伏的迷障峭壁,她在短暂怔愣后反应过来,长呼出一口浊气。
又“看见”上辈子时的场景了。
自从岁杳摔进这片被列为“禁区”的思过崖底,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岚中,她的大脑思维便仿佛被分割成无数碎片,不断重复着一些过往的记忆。
她知道,这恐怕就是周边毒瘴所带来的副作用了。
笼罩在思过崖中的雾气,能够使得犯错弟子们稳固道心、在不断的省身与省心中拷问自己,从而不再犯下类似的错误。
但是扎根在崖底的迷雾,却是一切负面效果的源头,长期待在如此环境中的修士,“反省”的就不是自身了,而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岁杳抬手按了按眉心,给自己又念了一句【清心凝神】的诅咒。
算算时间,这已经是她跌入思过崖底后的半个时辰了。
这半个时辰内,岁杳不止一次地看见她自己被推出来顶罪,被拔掉舌头死在水牢里,要么是陆枢行带着他那全身腐烂的丑鬼皮肤杀人,最后就是位面崩塌,大陆上的人们全都完蛋。
若光是“看着”也就算了,偏偏由接触到人体的这片毒瘴开始延伸,她竟是被一次次切身拉进了那些场景中。
好像有一道充满恶意的声音反复强迫她站在选择路口,而这个时候,无论岁杳试图做什么,改变什么,最后的结局无一不是最为惨烈的那个。
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也改变不了。
只是一次次再被捂住口舌,眼看着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一步步走向既定的惨痛命运。
“……”
岁杳再一次从毒瘴中睁开眼睛,她皮肤上还残留着潮湿阴冷的食腐植物触觉,视线也因为长时间待在暗无天日的水牢中,导致一时眼球有轻微刺痛感。
现在想想,她其实也能差不多理解那个时候,陆枢行被驱逐至思过崖底待了整整四十九天的感受。
仅仅是半个时辰都已经把人逼到这个地步,四十九天,如果她是陆枢行的话她也得当场变异。
腾云术在这片到处都笼罩着毒雾的山地失去作用,那把狠狠伤她的小铁疙瘩蛋也早就四分五裂不知掉到了哪里,岁杳现在想要自救,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爬上这片崖壁。
只有脱离底层范围,爬到思过崖中段的部分,她才有办法向宗门发信号。不然就算五行峰的长老亲自下来找她,也得在遍地毒瘴的最底层晕好一会。
岁杳短暂调整了一会呼吸,轻声道:
【可惜我根本就不在乎。】
一个简单的心理暗示。
以她现在的修为若说想要抵抗禁区的迷障,完全是痴人说梦,所以岁杳只能换一种方式,诅咒自己下达暗示。
至少,这样她在以一个不太好看的姿势挂在悬崖峭壁上的时候,无处不在的毒雾就不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背刺她,从而掉下悬崖了。
岁杳咬着牙关在漫天迷障中艰难爬行着,隔着层包上去的布料,指节部分还是被尖锐岩石磨出了血迹,她统统咬牙忍下,只是不断地向上攀爬。
越发浓烈的雾气笼罩上她的身型。
“陆枢行”突然凭空出现在身边一块凸起的乱石上,不是那个翩翩君子陆师兄,而是后期的丑鬼魔头。
他披着一身黑袍,以那双血色的眼睛望过来。
“世界是翻手覆灭的蚁丘,世人是脆弱丑陋的蝼蚁,呵……可我呢?背负着这世间最丑恶真相与污秽的我,又是个什么东西?”
岁杳:“哦,那你别活。”
陆枢行:“……”
魔头哽了一下,又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消失在视野。
下一秒,再显现出来的却是洛少梁的脸。
洛少梁瘫坐在五行峰后山长夜难明的黑暗中,他右边肩膀的不规则截断面疯狂向外渗着血水,被活生生撕扯下来的断臂躺在一边。
“你明明能救我。”
娃娃脸少年哑声道:“都是你的错!你害死我们所有人,如今我前途尽毁,彻底沦为一介废人!”
岁杳:“嗯嗯,我又不是你娘,关我屁事。”
洛少梁:“……”
很快,少年的面目也消散在雾瘴中。
“呦,我当是谁呢?小,哑,巴~”
性格恶劣的衔日楼大少爷故意拖长音喊道,“喂喂,怎么不理我呀?啊——我知道了,小可怜,舌头被拔掉了,现在真的变成‘小哑巴’了呢。”
昔日,那个随手将岁杳推出来顶罪的顾少兀自抚掌笑得开心。
岁杳摩挲渗血的掌心在原地顿了一秒,随后,她目不斜视地继续向上攀爬。
岁杳:“这段时间走夜路小心点,被我抓住把柄诅咒你到死。”
“……”
顾辞舟阴鸷的视线瞥过来,如跗骨之蛆黏在她的身上。
岁杳就当做没看见,事实上,她也确实不应该在这个地方“看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我根本就不在乎”的效果作用下,再透过现象看周身盘踞着的瘴气,仿佛连带着心神也清明了许多。
岁杳逐渐定了心,向上爬行的动作也愈发流畅起来,
附着着的幻象仍在一一变化着试图诱她扰乱道心,后面岁杳被搞烦了,干脆榨了榨体内的仅存灵气,再度念出一句——
【谁也别想破我的防。】
这一次,她前行的速度更快了。
在缭绕着的迷障中目不斜视地跨过众多纷杂幻象,岁杳甚至觉得,自己在攀岩上或许亦有非凡的天赋。
她现在已经会非常熟练地发力,有时将整个人吊在仅有两指宽的缝隙中也不在话下,说不定以后她都不用再花钱买剑,想要上山直接戴个护具蹭蹭蹭爬上来,还强身健体。
至少,非常锻炼手臂力量。
岁杳盯着自己破皮渗血的手指看,她此刻已完全不在乎身边鬼哭狼嚎、想要拉她沉沦的幻象了。一拳干翻顾辞舟那个杂种的美妙幻想让她身心迸发起极度畅快的爽意,甚至一度衬得周围场景可笑无比。
与此同时,似有一股鼓动的热意盘踞在丹田的位置。
开始岁杳还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毕竟从目前自己的角度看过去,周围尽是牛鬼蛇神在乱舞,而已经逐渐透支的体力也慢慢占据了她的大部分意识。
直到眼角余光似是瞥到一抹光影,视线很快掠过去,却在骤然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以几乎扭断自己脖颈的幅度猛地转头!
岁杳瞳孔紧缩。
只见,就在距离思过崖壁中后段不远的一处嶙石上,那株看似平凡无奇、通体灰绿色的灵草,静静生长在岩石脉络的缝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