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远眺,只有大片大片的白。
麦桦放下手中笔记,拉上窗帘,倒在沙发上哀嚎:“啊,好烦,又下雪了。”
乔冉冉推了推眼镜:“你是第一天来玄淼门吗?”
“我又不像你,生下来就在玄淼门。”麦桦咕囔,“看过外面的四季,玄淼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鬼天气,甭管来了多少天都受不了啊。”
乔冉冉埋头书案,反驳道:“想体验春天夏天秋天,下去温水崖不就得了。只要药田的权限开得够多,想去哪个季节都行。”
听听,这话说的。
药田的权限是想开就能开的吗?
而且温水崖的四季和外面的四季,那能比吗?
麦桦埋在沙发里,翻了个白眼:“你懂个屁。”
充耳不闻乔冉冉的怒骂,他掏出百闻书,一页页翻了起来:“哎,比起跟你聊天,还是看八卦有意思。”
但百闻书上也没什么新鲜事。前天的那件事,热度还没散尽。
继挺过首次毒疗之后,小小姐对淳长老名下的内门弟子出手,满门哗然,无人不知。
据说淳长老不仅没生气,反而十分满意,昨天再次召见小小姐,给了一大堆奖励。
在沉寂八年之久后,乌遥这个名字终于掸去蒙尘。
哗哗的翻页声中,麦桦问:“乔冉冉,周正咋样了?”
乔冉冉停下笔,皱起眉:“小小姐下手没留情,再来晚一点,他就死定了。不过扎在那个位置,他以后也只能当个哑巴。”
麦桦沉吟:“嗯,毕竟年纪小,找不准一击必死的位置。不过既没灵根,而且只做过一次毒疗,就能在那么多眼皮子底下突袭成功……”
“问题就在这里。”
“啊?”
乔冉冉撩开笔,认真道:“毒疗。”
麦桦表情痛苦:“姑奶奶,毒疗又怎么了?跟你说天你说地,和你聊天太折磨了。”
乔冉冉翻开笔记,提笔在“乌遥”二字上画了个圈。
适龄的乌家子弟每旬都要做一次毒疗。
今天是毒疗日,乌咫、乌菁菁、乌苓,这几个直系弟子照旧一早就来了,名字后都画上了小勾。
其他旁系的,也都已经做过了。
唯独乌遥还没有。
“头三次毒疗很重要,做完第一次,第二次和第三次都得准时,否则会影响到后续疗程,甚至可能前功尽弃,一身血都废了。”
麦桦默默放下百闻书:“……那的确是个问题。”
乔冉冉扶额。
谁说不是呢?
小姑娘才八岁,前天没了亲娘,昨天亲娘下葬。
结合乌遥一度情绪失控、攻击同门师兄的情况来看,她的精神状态大概已经岌岌可危。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会愿意来毒疗吗?
毒疗很痛的啊。
门口几声叩响:“乔医师,现在方便吗?有人找。”
乔冉冉合上笔记本:“嗯,进来吧。”
大门一开,乔冉冉只看见站在门口的护士。
她问:“谁找我啊?”
在乔冉冉愕然的目光下,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护士身后走出。
乌遥头上戴着毛茸茸的毡帽,身着黑色棉袄,棉袄下方露出一截金色裙摆。
她皮肤极白,五官精致,这一身衣服不使她显得死气,反而衬出些华贵气质。
乌遥脱下毡帽,对乔冉冉行礼:“冉姐姐,下午好。”
空气也沉默一瞬。
乔冉冉:“?”
她搔了搔脸:“你叫我什么?”
乌遥眨眨眼:“叫你冉姐姐呀。”
又笑道:“你比我大,又这么年轻,不叫姐姐,难道要叫阿姨吗?”
行吧,姐姐终究比阿姨好听一点。
况且本以为乌遥今天不来,她得上门去做思想工作。如今乌遥自己来了,也为她省去不少时间和精力。
乔冉冉认命道:“我让他们去准备毒,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开始。”
乌遥乖巧地“嗯”了一声。
随后走到沙发面前,毫不客气地对麦桦说:“大哥哥,我还有话想和冉姐姐说,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麦桦感受到一阵凉意,迅速站起身,“悉听尊便,您请坐吧。”
乌遥点头,优雅地撩起裙摆坐上沙发。
等麦桦关上门,乔冉冉也不自觉地挺直了背:“你要跟我说什么?”
乌遥依然含笑,但毫无笑意:“你是乔长老的女儿,这些年来,对乌家和玄淼门了解不少吧?”
乔冉冉犹豫片刻,颔首。
乌遥收敛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么,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尽快得到自己的药田?”
**
日晷之上,阴影逐渐指向酉时。
乔冉冉取出针管:“您身体太弱,大约需要两到三天适应这一剂毒。要是觉得眩晕、头痛、痉挛的症状承受不了,可以来我这里……”
一滴汗滴在她手背,她抬眼:“您还好吗?”
乌遥闭上眼,深呼吸,等血管中的痛楚稍微缓解,才拉回半截袖子,“我没事。”
乔冉冉继续收拾散乱的针剂:“不要逞强,前三次毒疗最难捱,痛晕过去的也有。”
乌遥没有回答,而是慢慢整理整理好衣衫,重新戴回帽子。
走到门前,她才回头微笑,向乔冉冉告别。
“那么,冉姐姐,十天后再见了。”
等护士带着乌遥离开,乔冉冉将器具都装入箱中,随后沉默着为双手消毒,将罩衫丢入废衣陋。
做完收尾工作,她将手插在兜里,看着紧闭的大门发呆。
乌遥说她想要药田。
药田。
那是温水崖下方层叠的、神秘的生机之地,是毒与药的栖息之所,玄淼门弟子趋之若鹜的地方。
在玄淼门,只有内门弟子拥有药田的进入权。对于外门弟子而言,能进入药田,哪怕只是为内门的师兄姐打打下手,也是一种殊荣。
乌姓直系弟子也以拥有自己的药田为荣,因为每一块药田都由门主亲自赐予,代表着实力被认可。
想要自己的药田。
换句话说,是想要无懈可击的实力、至高无上的荣耀。
乔冉冉耳濡目染二十几年,的确知道得到药田的方法。
乌遥身上流着乌家的血,只要成为长老和门主最看好的那个人,得到一块药田不是难事。
但在那之前,她要挺过毒疗、学会各类毒术。
更重要的是,她得既能保护自己,又能攻击别人。
麦桦推开门,看着整洁有序的办公室,吹了个长长的口哨,重新躺进沙发:“怎么样?看这个情况,小小姐的毒疗还挺顺利?”
乔冉冉冷哼:“那是因为她在忍。”
麦桦重新掀开百闻书,翘着腿,一页页翻阅起来:“总比不能忍的好。”
乔冉冉回到原位,反应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工作。
在那之前,她打开笔记本,在“乌遥”二字后方打了个勾。
随后沉吟片刻,说:“你说得对。”
乔冉冉反应的时间太久,麦桦已经忘记自己随口说的话。
他纳闷道:“啊?什么说得对?”
乔冉冉却又不说话,继续写笔记。
等待回应无果,麦桦摇头评价:“鸡同鸭讲对牛弹琴闭目塞听不可理喻岂有此理。”
乔冉冉在乌遥的名字后面贴上一张便签,提笔写下:
“第二次毒疗:痉挛、冷汗,疑似伴随晕眩,以及心脏、胃部不适,后续症状有待观察。以上症状均在正常反应内。”
他说得对,作为乌家人,能忍总比不能忍要好。
对于乌遥而言,她的第一步走得很好,不是吗?
**
这一天的云梯,好像既比平时的慢,也比平时的长。
乌遥的脚步有些虚浮,笨重的冬装能帮她掩饰一二,但没法缓解毒疗带来的痛苦。
她想吐。
一半是因为毒疗,一半不是。
从把蚀骨钉击入周正脖子的那一刻起,她就想吐。
在进入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前,她从来不知道活下来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也不知道原来当反派也有门槛。
如今第一个门槛在她面前,上面写着两行字。
第一行:忍耐寒冷、反胃、阵痛。
第二行:抛弃你的胆小怯懦,和所知的一切现代美德。
好在毒疗过程虽然痛苦,但效果立竿见影。
比如昨天,她还听不见这些跟随她的脚步声,还有那些平缓谨慎的呼吸。
鹅毛大雪不见停势,乌遥在山路上站定。
“离我远点。”
脚步骤停,呼吸还在。
乌遥侧过头,冷着脸,看向林中一处:“听不见我说话吗?”
“还是说,你们离得远了,就既看不到我,也护不住我了?”
她以前从不知道自己这么擅长伪装,哪怕浑身痛得快要坚持不住,还能面无表情,说出些威胁人的话。
林中没有回应。
在乌遥坚定的注视下,良久,那些呼吸终于带着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离远了一些。
这些人不是今天才在的。
但她昨天再次见过乌淳以后,人手变多了,似乎也变强了。
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因为手上染血,她终于从可有可无的透明人,成为值得关注的乌家子弟。
可喜可贺。
乌遥沿着山路,继续向上。
毒疗的副作用愈发明显,明明状态岌岌可危,但她不愿表现半分。
回家的路注定不宁静。
天色逐渐擦黑,逐渐昏暗的光线并未影响乌遥的视线。
前方不远处,玄服少年踩着最后一线夕阳,拖着猎物,一步步走下敷雪山坡。
乌遥不再向前,等待和乌咫的相遇。
乌咫并不打算避开她的锋芒,亦或是前天一见,已对她不再有所期待。
狭路相逢。
乌遥对乌咫扬起天真笑容:“咫哥哥,来打猎吗?”
乌咫:“……”
在少年俊美的脸上,厌恶和不解的表情一闪而过。
乌咫换了个方向,绕过乌遥。
乌遥却挪动脚步,拦住他的去势:“为什么这么着急,都不听人说话呢?”
她没有看乌咫,而是伸脚踩住一根血雾绞,指了指乌咫身后的猎物。
“这个,放下吧。 ”
她垂着眼,盯着被乌咫拖拽的东西。
一只鹿。
体型不大,大概还在幼年。毛发比平常的鹿要漂亮些,额间有一片雪花似的标记。
在血雾绞的捆缚下,它浑身蜷缩着,流着血,在颤抖。
乌咫这些日子在附近出没,都是为了这个吧?
果然,乌咫并不打算松手,等确认乌遥的确踩住了自己的武器,才终于看向她:“为什么?”
乌遥歪头,用食指抵住脸颊,一副天真模样:“嗯?你不知道吗?昨天父亲已经批准,这片山头的灵兽和灵草,以后都归我啦。”
随后指了指地上的鹿。
“所以呢,你手上的这个,是我的。”
这显然不能说服乌咫,他在沉默中牵动血雾绞,自顾自地想要往下走。
乌遥拍拍手,远处就传来清晰入耳的拉弓声。
弓弦绷紧,蓄势待发。
乌咫与乌遥对视。
乌遥对他吐了吐舌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喔,父亲给我配了些人手。毕竟一个人住,很不安全嘛。”
随后又笑:“咫哥哥,要不还是走吧?要是不小心被这群蠢货误伤,那就不好了。”
乌咫冷漠的表情终于被打破。
他皱眉,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无法再继续下去。
两人僵持片刻,血雾绞终于尽数收回,宣告着乌咫的放弃。
乌遥笑得更甜了几分:“有劳咫哥哥了。”
乌咫不答话,放下手中的猎物,继续走下台阶。
却听见身后,又响起乌遥的声音:“啊,对了,以后也是。”
乌咫转身,往台阶上看。
他看见乌遥在夕阳中回头。
最后一丝夕阳落尽,女孩含笑,猫似的瞳孔中却只有一片冰冷。
“以后也是,不要动我的东西哦。”
作者有话要说:遥妹:打不过你,恶心死你。